那日一番談話仍是無疾而終。
沈昭暗中揣測,私以為大長公主心思不純。然她一番言詞卻只換來章鶴鳴的面沉如水,并未得只言片語。她事后再想起此事,卻覺得章鶴鳴或許清楚緣由,只是不愿與她提及。
且以章鶴鳴當(dāng)時之神色,恐大長公主是敵友難分。
然縱使如此,沈昭也絕不會以此質(zhì)問云禮或旁敲側(cè)擊,因此此事便與云道溪攪亂朝局一般暫且埋于心底。
將出正月,商幫出關(guān)之事隨之提上議程。
而此次,沈昭不再親自出面,一應(yīng)事務(wù)全權(quán)交于章鶴鳴處置。此乃章鶴鳴入為沈昭幕僚后,第一次接觸她所謀之事,因此勉為展現(xiàn)才能之時。
是以事情雖小,章鶴鳴卻不曾松懈,先是親自與曹老爺商榷,定下入股銀錢,復(fù)又再奪利,以致此事一結(jié),沈昭斂財之名便傳遍偏關(guān)。
此正是他們所求。
而此時,曹家商幫派遣收購川茶的車隊正悄然出關(guān)。
直至此時,沈昭才徹底放下心來。然私茶之事短時間內(nèi)難有結(jié)果,因此她便將其置于一側(cè),隨即處理其余事務(wù)。
上任之初,沈昭曾向偏關(guān)軍吏提出三條整頓事務(wù),即換防、操練與巡檢。眼下,她不曾手握偏關(guān)軍吏之把柄,便先整頓換防、操練之事。
至于巡檢也并非全然不可沾惹,如城門巡查一事,原是軍吏搜刮民脂、受賄斂財之處,然自沈昭親自懲治了數(shù)位軍吏后,便極少有人行此綱紀(jì)敗壞之事。只是互市則暫且放置一側(cè)。
此次偏關(guān)軍吏的態(tài)度不同于上次敷衍之狀。
盡管劉傳仁此刻仍在牢獄,未受斬首之刑,然沈昭侍弄權(quán)術(shù)離間人心,又以雷霆之勢給其定罪之舉措,卻使軍吏心有余悸。因此對操練之事心存不滿者,而今已盡數(shù)服之。
又因劉傳仁奸佞之名傳遍關(guān)城,其囂張跋扈之舉使百姓深受其苦,是以一朝入獄,百姓無不額手稱慶,而沈昭之聲望更甚從前,偏關(guān)城漸有清靖人和之狀。
如此一來,沈昭閑暇時候便有穿街走巷、遍覽關(guān)城之興致。
二月初一這日,古為中和節(jié),乃萬物復(fù)蘇、農(nóng)耕伊始之際,以期果實具豐、年歲有余。大周承襲前朝節(jié)事,于今日進書獻種、賜尺賞衣。
民間則是以青囊盛五谷瓜果之種,相互饋贈,以祈禱農(nóng)事順?biāo)?、五谷豐登。今日恰逢陽光明媚、清風(fēng)和煦,沈昭便輕裝簡行,乘興游賞。然偏關(guān)城數(shù)里之地,城內(nèi)軍民寥寥,自是知曉沈昭其人。
是以沈昭一路走來,便有不少人贈以青囊,幸而她早有準(zhǔn)備,馬背上駝伏兩大袋,其中皆是裝有五谷種子的青囊。她牽著馬便是為防備此事。
及至黃昏時候,她才將城西走遍。
歷來城池之西,便是貧寒困頓之所。居于此地的百姓多為世事所迫,艱難生活。而沈昭一路行過,更見無數(shù)走卒、戲子、屠夫、娼妓、剃頭匠等聚集此處。
陋巷之中,淤泥遍布,腐敗之氣味充斥其間,便是薛柏一也有些難耐。除去常年居于此之人,旁人絕難在此停留。因此與別處相比,此地認(rèn)識沈昭的人便少了許多。
只是她穿著雖低調(diào),氣度卻不凡,又帶著侍從牽著馬,自然被人視為貴人,敬而遠(yuǎn)之,又禁不住暗中打量。
此刻夕陽西下,外出擺攤之人亦隨之回家。
走街串巷的賣糖人最為受歡迎,剛出現(xiàn)在巷口,一群在角落玩耍的孩童便迎上去——顯然是認(rèn)識的,都十分鬧騰地喊著爺爺,將手里的銅錢遞上去。
賣糖人也清楚這里等著一群小顧客,每次回家時,懷里抱著的插桿上總少不了幾串糖葫蘆,哪怕是最尋常的山里紅——那紅彤彤裹著糖衣的模樣,對孩童而言最是誘人。當(dāng)即便一哄而上,拿到手后又急不可耐地吃起來。
賣糖人年紀(jì)亦大了,一張臉笑得燦爛,如同綻放的菊花。
一面遞一面囑咐他們,“都拿著,慢點吃,老漢這可是蘸了不少糖的!”又問,“甜不甜?”
“甜!”
孩童們高聲大喊,齊齊回話。
只有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站得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們,也不說話。眼神卻很明亮,含著希冀,過了片刻,又狠狠地扭頭,裝作若無其事。
賣糖人顯然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他將最后一串糖葫蘆取下來。
“小石頭,來,給你?!?p> 男孩沒有上前,依舊站得遠(yuǎn)遠(yuǎn)地,口中卻喊道:“石頭就石頭,為什么要加個???”
賣糖人對此見慣不怪,當(dāng)即又道:“那好,石頭,你吃不吃?”
石頭眼睛亮了一下,剛抬腳走了一步,便又停下,抓著縫縫補補的衣角,很是猶疑,“我沒錢?!?p> 話一落,不待賣糖人說話,旁邊的小孩先笑了起來。
“你又不是第一天沒錢,不照樣吃了嗎?”
“還是石頭好,不花錢也能吃。”
“我娘說了,是糖爺爺可憐他,誰讓他是沒人要的。”
“誰說沒人要了?前兩天不還有個漂亮姐姐找他嗎?”
“那女人是做什么的,你不知道嗎?”年紀(jì)稍大的小男孩哼哼笑了起來,學(xué)著大人做那鄙夷唾棄的神態(tài)。
“是做什么的?”
“你給說說唄!”
小孩們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
“自然是——”
小男孩話沒說完,就被人推了一把,一個踉蹌?chuàng)湓谀嗨铮种械奶呛J自然也掉了。
他猛地站了起來,左右環(huán)顧,“是誰!剛剛誰在推我!”
小孩們都站得遠(yuǎn)了,只有石頭在他身后,瞪著一雙眼,“是我,誰讓你說我壞話的!”
“你敢推我?”小男孩滿臉憤怒,“我又沒說錯,你本來就是沒人養(yǎng)的!”
他說著又要去推人,石頭也不避讓,兩人轉(zhuǎn)眼便要撕打起來。
賣糖人當(dāng)即上前拉人,不遠(yuǎn)處又傳來婦人喊飯的聲音——正是吃飯的時候到了,小孩們一哄而散,小男孩臨走時也推了石頭一把,憤憤不平地走了。
石頭低著頭,神情很是低落。
賣糖人把手里的糖葫蘆遞給他,摸了摸他的頭,“孩子,拿著吧。爺爺不差這些?!?p> 石頭接過去,卻沒有說話。
賣糖人微微嘆口氣,搖搖頭,便要走。
薛柏一在一旁看著,幾番欲言又止。及至此時,沈昭才輕聲道:“你去吧?!?p> 薛柏一當(dāng)即三步并作兩步追上去。
賣糖人早已看到他們在一旁,深知是自己不能招惹的,便視而不見,離得遠(yuǎn)遠(yuǎn)地。如今見到薛柏一上前,便極為驚訝。
薛柏一則是將手中的碎銀子遞給他,“老伯,拿著罷。糖葫蘆的錢?!?p> 賣糖人被嚇了一跳,連連后退擺手,“可使不得!公子,老漢這糖葫蘆可不值這個錢。”
“拿著罷!”薛柏一將碎銀塞他手里,“我身上也無銅錢。”
賣糖人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走到石頭面前的另一位氣度更內(nèi)斂的公子,更是不敢接這碎銀,連連行禮,“多謝公子仁慈?!庇掷慌缘氖^往身后藏,“這孩子家里有人,卻是不能跟著公子走了,這錢您拿回去罷。”
薛柏一愣了一下,沈昭卻笑了,她十分平和地道:“我不是要帶走這小孩?!闭f著她又示意薛柏一將碎銀遞上去,“錢,您拿著罷,我們這便走了。”
好似擔(dān)心賣糖人仍有防備,她便率先走了,薛柏一則是塞完碎銀,也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