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 九
瑞和堂一上午,門庭若市。
兩層樓的診所,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
薛邈跟著傅長垣抄方,來來回回五、六次,慢慢弄清楚傅長垣的路子,不要在他跟前自作聰明,做事開方也要注重細節(jié)。薛邈這一個多月回爐重新看中藥書,不在局限于中藥的四氣五味還有配伍禁忌這么顯而易見的知識點,還要注意每一位藥物來源于哪一種植物的哪一部分。
薛邈發(fā)現(xiàn)中藥中把取象比類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物從其類,同形相趨,同氣相求。所以皮以治皮、以節(jié)以治節(jié),以血色治血……,一時薛邈覺得玄妙難以理解,但作用到臨床中,確實效果如此,她知道這中間有太多自己還弄不明白的地方。天地萬象,自己連滄海一粟都算不上,那些深邃的奧妙的道理又怎么能輕易懂得。她從內(nèi)心深處感謝傅長垣,看似他對她不近人情,實際是帶著她重新認識中醫(yī)。
“附子和烏頭有什么聯(lián)系?”,傅長垣也不在意病人還在等方子,想到哪里就隨口對薛邈問道哪里。
“種附子于地,其當年旁生者為附子,其原種之附子則成烏頭矣。所以兩者同種不同物,烏頭之熱力減于附子,偏于宣通,而附子味辛,性大熱,補助元陽,其力能升能降能內(nèi)達能外散,凡凝寒錮冷之結(jié)于臟腑、著于筋骨、痹于經(jīng)絡(luò)血脈者,皆能開之,通之。”
“嗯”,聽完薛邈解釋,傅長垣保持冷峻面容,只是淡淡說道“你這是從張錫純那看來的吧。后面還有一段話——若種后不旁生附子,惟原種之本長大,若蒜之獨頭無瓣者,名謂天雄,為其力不旁溢,故其溫補力更大而獨能稱雄也。這就是附子、烏頭、天雄的區(qū)別,雖然同種不同物,有時恰恰就是這種不同,才體現(xiàn)出你用方子思路,用藥精準?!?p> 薛邈汗顏,對傅長垣只有佩服的份,瞬間明白一個詞“厚積薄發(fā)”,而自己連厚積都沒具備,低著頭對著處方嘆息道,“這都能知道,果然姜老的辣?!?p> 傅長垣被薛邈一句話逗樂,語氣緩和許多,“張錫純的觀點,還是有很多可取之處,他擅用石膏、山藥、山茱萸、龍骨、牡蠣…多看看體會,好中醫(yī)不就是取百家之長嘛?!?p> 薛邈不住點頭贊同。
傍晚十分,病人基本看完。趁著收拾處方,薛邈觀察傅長垣情緒不差,應(yīng)該是今天自己沒有一問三不知的讓人頭疼,鼓起勇氣對正在擦拭老花鏡的傅長垣說道:“傅大夫,我能請教個問題不?是我住院部的病人?!?p> 傅長垣聽到薛邈問他,沒有急著回答,有條不紊的把老花鏡擦干凈,并收拾到眼鏡盒里,才抬頭看著薛邈微微將身子向后背椅靠了靠,瞇著眼睛,略顯意外說道:“你來了1個月,這是第一次主動向我問問題呀,哼…我還以為你被我嚇住了,只會抄方了。”
薛邈無言“…”,心想老爺子還留著心眼呢。
“說吧什么問題,你來學(xué)習(xí)不問問題,我都不知道你來干嘛?!备甸L垣三句話離不開懟薛邈。
薛邈剛建立起來的好感,一瞬間又跌入低谷,只好硬著頭皮,一副局促不安的慫樣,說道:“我住院部收的一位女病人,58歲,咽炎病史七八年了,外感、遇寒或者進食寒涼可加重,舌像淡苔薄白,脈象…左右寸關(guān)尺脈都是沉細無力?!闭f完看了眼傅長垣。
“沒了?”
“嗯。對了之前在耳鼻喉科門診間斷看病,給予口服抗生素,有用過阿莫西林、羅紅霉素還有頭孢什么忘了,給予中成藥板藍根顆粒、藍芩口服液,清熱利咽…”
“簡直瞎胡鬧?!备甸L垣還未等薛邈說完,顯得很氣憤猛地合上眼鏡盒,隨著話音剛落,順手又用右手食指關(guān)節(jié)敲著桌子,嚇得薛邈收拾處方的手停下不敢動,也不敢吭聲。
傅博陽恰好進中醫(yī)診室接他爺爺,也被這一幕嚇了一跳。他與薛邈互相看了眼,傅博陽用眼神詢問薛邈怎么了。薛邈吐吐舌頭,搖搖頭,讓他別說話。
“簡直瞎胡鬧,用中成藥就沒有辯證了嗎?一些中成藥為了利益,主治功效大而化之,純粹就是誤導(dǎo)大眾,敗壞中醫(yī)名聲。”傅長垣說完停頓一會,平復(fù)下情緒,將臉轉(zhuǎn)向薛邈問道“你呢,你怎么考慮這個病人?”
“我…”,薛邈先看了下傅博陽,看到他對她使了使眼色。薛邈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說道:“我總覺得是個陽虛?!?p> “別總覺得,明明就是個陽虛?!?p> “哦”。
“接下來呢?”
“接下來就是我不太懂的地方,我們主任…”薛邈想說半夏厚樸湯的事又覺得不妥,明明不對癥的事,如果再惹傅老先生不高興,可能引薦羅主任都要泡湯。話一轉(zhuǎn):“我們主任特意讓我請教下您?!?p> “你們主任?哦…我看這種病也只有我會治?!?p> 傅博陽這句話說得霸氣,薛邈覺得可能也只有他配,別人說這話就叫張狂了。
“病人平素怕冷不?精神狀態(tài)怎么樣。舌脈象,尤其脈象確定嗎?”
“這個我問了,從年輕開始就比別人怕冷明顯,精神不振,但還未到萎靡不振的狀態(tài)。舌脈象我查了幾次,兩脈沉遲而細,尤其左側(cè)關(guān)尺脈?!?p> 傅長垣點了點頭,看到傅博陽站在門口,比對薛邈語氣柔和說道,“博陽你進來坐,說說你怎么考慮,把你同學(xué)教一教?!?p> 傅博陽看了眼薛邈,略表歉意,但是又格外自信,“這個病癥,我覺得典型的少陰陽虛夾寒,雖然喉為肺系之門戶,但少陰腎經(jīng)亦循喉嚨至舌根。若大寒直犯肺腎,上窒竅隧,下閉腎氣,自然可以出現(xiàn)咽喉不利癥狀。如此首選《傷寒論》里的麻黃附子細辛湯散少陰寒邪?!?p> “少陰陽虛?”薛邈略皺眉頭,低聲重復(fù)傅博陽提到的名詞。
“博陽說的沒錯,但是你們還需要注意一點,病人陽虛久病,早已氣血不足,用麻黃附子細辛湯雖然病癥符合,但是也要點到為止,中病即止,因為麻黃附子細辛湯本身又可拔腎氣,久用傷正,病人反而更虛,所以在麻黃附子細辛湯加減中兼顧益氣養(yǎng)血?!?p> 傅博陽頻頻點頭,薛邈聽著有點費事,看著爺孫倆,羨慕不已。
“薛邈,你會用了嗎?”傅長垣在薛邈精神不集中時點她的名問她。
“嗯…不會用”,薛邈老實回答。
“怎么會不會呢?”傅長垣難以理解,“方子都有了?!?p> “因為”薛邈低聲嗡嗡說道“沒用過附子嘛”。
“如果沒有底氣,可以參照《傷寒論》里2/3量,投石問路看看病人反應(yīng),再加減。臨證決斷不必拘謹?!?p> “哦”,薛邈嘴上小心翼翼,心里激動不已,看著外面天色已暗不得不壓制自己那份迫不及待,等待明天給病人換方子的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