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睜開眼睛,張云化迷茫地看著頭頂上的椽子,腦海中卻是昨夜的濁夢,如花美眷、瀟灑紅塵……歸龍仙人的身影似乎就在他眼前。
遺落的珠子、難舍的魚妖、剛剛出場的金雞……書中的內(nèi)容都出現(xiàn)在自己夢中,似有些模糊,然而又是那般明晰,讓他有些弄不清到底是因夢中出現(xiàn)而栩栩如生,還是因讀了書上內(nèi)容才無法忘卻。
腦海中回想著昨夜的夢境,又掛念著書上的情形,輕輕閉上眼眸,自己仿佛出現(xiàn)在了那小河邊,正在找尋那失落的天元珠,又仿佛出現(xiàn)在那小村中正與那新郎祝酒,隱隱間能看透屋舍、蓋頭,看到那新娘的緊張而嬌羞的神情……
在魚妖洞府中與那婦人耳鬢廝磨、互訴衷腸,在荒涼山頭上與那金雞驚訝初見、高談闊論……種種情形都浮現(xiàn)在自己面前,仿佛自己經(jīng)歷過一般。
‘人人都說有轉(zhuǎn)世輪回,莫非我便是那歸龍仙人的轉(zhuǎn)世之身?’張云化心中閃過這般念頭,然而很快又搖了搖頭,‘若是已尋得長生,又如何死去?若是前世為仙人,今生又為何入凡塵?終歸是虛無縹緲,不可這般妄論。’
再次睜開眼睛,坐起身子,伸手向床榻下探去,準備再拿出那書一觀,他雖大致猜到金雞嶺上的少許情節(jié),但若是不看這些,就沒法繼續(xù)看下去。
“這般就回來了,我還想留那兒再過一夜,如穎姑娘的身子可真是嫩,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有些意動……”外邊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張云化頓時止了動作,側(cè)耳細聽。
“念恩兄,這鳳來樓的姑娘雖好,但還是要節(jié)制,若是因此壞了自個身子,那可是有些不值當……”有人在一旁勸慰說道。
“咦,云化他……不,應該說歸龍兄,歸龍兄……”起先出聲那人出聲說道:“他的房門怎么在關著,莫不是出去了?”
讀書人到了一定年歲,會取一個表字,便于旁人稱呼,通常情況下不會直呼其名,以示尊重。
“房門沒鎖,應是從里面抵上了,想來是在屋內(nèi)吧……”旁邊一人不確定地說道。
“走,過去看看。”隨著最初那人出聲,一陣腳步聲傳來,離張云化的房舍越來越近。
張云化聽了這聲音,連忙起身穿衣。
“歸龍兄,日上三竿遲,何故白日休?”柳還蔭拍著張云化的房門,文縐縐說道。
“柳公子,莫要著急,我這就來。”匆匆穿了衣裳,踏上鞋履,張云化向門口走去,打開房門。
只見三人正在門外站著,一人身著白綢衣,豐神俊貌,端是一表人才,其余兩人身著青素衣,一個微胖,一個微瘦,相貌并不出眾。
“歸龍兄,昨日尋你同去鳳來樓,你說尚有要事,今日卻睡到這般時候,莫不是屋中藏了美嬌娥?”柳還蔭見張云化衣衫散亂,尚未梳洗,像是剛睡醒的樣子,于是打趣說道。
“讓柳公子見笑了,今日確實起得遲了?!睆堅苹戳搜弁膺叺墓饬粒s莫再有一個時辰就要正午了。
“想來是歸龍兄昨夜太過用功,忘了時辰,夜深入睡,這才起得遲了。”微胖的青衣書生環(huán)視了一眼屋內(nèi)情形,見書桌上放著幾本典籍,燈盞中的燈油也所剩無幾,于是出聲說道。
柳還蔭聽了這話,故作不喜,“歸龍兄,書上言說松弛有道方能長久,陰陽相濟方能化生,你這一門心思都在書上,太過勉強,還是要勞逸結(jié)合才好?!?p> 張云化聽柳還蔭這般說辭,只能回道:“柳公子教訓的是。”
“昨日你未同去,著實可惜,如香姑娘昨日跳了一支妙舞,身形著實曼妙,你少了許多眼福?!绷€蔭湊到張云化近前,帶著少許調(diào)笑說道。
“如香姑娘……”張云化聞言一怔,口中喃喃低語,腦海中不由浮現(xiàn)出那日與如香姑娘相處時的情形。
柳還蔭見張云化這幅模樣,出聲說道:“若是逢著日子,咱們幾個再一同到那里去,你再去會會你的如香姑娘,還是我請客?!?p> 又是一陣雜談,多出幾分喧囂,幾人或點評這個姑娘身段妖嬈,或說起那個姑娘聲音嬌媚,好一陣兒之后才告別離去。
嗅著屋中殘留的脂粉香味,張云化分辨不出是否有如香姑娘身上的香味,心中多了幾分難明的意味。
集市上,張屠戶坐在自家攤子旁邊,看著身旁的幾個徒弟。
“這位爺,要幾斤?四兩?好嘞,這就給你割?!?p> “叔,給,半斤多一點,就收你半斤的錢……”
幾個徒弟忙忙碌碌,偶爾才能有會兒閑暇,自己這鋪子在城里可是有些名聲,每天要殺十多頭大豬才行。
連那扣扣索索的縣令大人想吃豬肉時,都是來自家鋪子買,只不過那家伙總是少給一些銅板。
看著自家的徒弟,他感覺有些欣慰,有這幾個家伙,他就沒那么辛苦了。
這幾個是窮苦出身,跟著自己不要工錢,只說能吃飽飯就成,這點兒倒是沒什么問題,單單每天剩下的豬下水,都夠他們吃得腦滿腸肥。
‘咱雖是個殺豬的,但也有點好心腸?!瘡埻缿舭蛋迪氲剑闹杏行┠牡靡?,然而又想到今早的情形,心中又有些少許不自在。
童家的護院早上來尋著自己,向自己打聽那道長的事,自己也順便摸清了童家昨晚發(fā)生的事,然而還不等自己有什么想法,就聽到后院中傳來一聲悲慘的豬叫,他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于是連忙跑回院子查看情形。
猩紅的鮮血濺得到處都是,自家?guī)讉€徒弟身上也沾了不少,一頭大豬在院子里來回跑動,脖頸處有兩個傷口,鮮血直流。
他見了這情形,正準備開口詢問,卻不料那頭大豬直接向他沖了過來,幸好他反應及時,堪堪避了過去,沒成想那大豬不依不饒,又朝自己沖了過來,自己身上雖然有不少肉,但也禁不住這大豬撞,只得趕緊躲避。
來來回回好幾次,那大豬總算停了下來,結(jié)果自己還沒招呼徒弟按下那大豬,它就又再次跑動起來,不時拱著同在院子中的大豬。
其余的大豬被拱,一個個都躁動起來,幸虧都被穩(wěn)穩(wěn)拴著,要不然誰知道會鬧成什么樣子,但院子里也不時傳出豬叫,搞得旁邊的街坊鄰居心慌意亂,一個個起床跑過來查看情形,自己好說歹說才把街坊鄰居勸了回去。
過了好長時間,身上的血流了不少,那大豬才平息下來,晃晃悠悠地院子中踱步,看到自己時還想沖過來,不過它已經(jīng)沒那體力了,沒跑出幾步就一頭栽在地上,半天站不起來,躺在地上哼哼唧唧。
確認那大豬沒了反抗的體力,張屠夫便帶著自己一眾徒弟走上前去,把它重新拖回板子上,一刀捅了下去。
沒一會兒,那大豬除了偶爾的抽搐,就再沒了聲息。
張屠夫和自家徒弟問話,想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才讓那大豬逃脫,幾人七嘴八舌各自說了幾句,便將事情大概說清。
當自己出去和童家的護院說話時,自家?guī)讉€徒弟拉出了那頭大豬,把它按在板子上,那大豬倒是出乎意料地配合,也不掙扎,也不哼嚀,甚至都不用旁邊按著的徒弟用力,就那般靜靜躺著。
聽幾位徒弟說,那時他們還不在意,回想起來才發(fā)覺那大豬有些靈性,似乎已經(jīng)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沒有絲毫反抗。
自家大徒弟主刀,直接捅在了大豬脖頸上,那大豬吃痛低叫了一聲,身子微微動了一下,但也沒劇烈掙扎。
很快,刀拔了出來,自家?guī)讉€徒弟都發(fā)現(xiàn)刀沒下好,這豬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于是大徒弟就又捅了一刀。
那豬挨了這一刀,立馬掙扎起來,旁邊的幾位徒弟憑著力氣勉強按住,大徒弟再次把刀拔出來,發(fā)現(xiàn)第二刀還是沒捅好位置,準備再下一刀。
誰料想那大豬猛然大叫,突然發(fā)力,從板子上掙扎起身,掙脫旁邊幾位徒弟的按壓,怒氣哼哼地在院子里狂奔,甚至不時往自家徒弟身上拱去。
自己聽了豬叫后,回到院子中,也被那大豬給盯上了,才有了進入院子時那番情形。
張屠戶看著攤子上的豬肉,不由猜想著那大豬當時的想法,如果它有想法的話,想必是這般,‘本想著安生赴死,沒成想這鱉孫捅了兩刀都沒捅到位置,這不是在殺豬,這是在虐豬,咱老豬今天不打算安生死了……’
“唉……”輕輕一聲嘆息,張屠夫看著來來往往的街市,沒來由地升起少許閑愁。
‘寺里的大和尚都說世上有生死輪回,那些說書的也是這樣說法,說什么圣人定六道、造輪回,作惡的下輩子淪為畜生,行善的下輩子還是做人……
若是按著我現(xiàn)在這般,雖然沒殺過人,但卻殺了不少大豬,下輩弄不好真的會淪為畜生,按著大和尚說的那什么因果,弄不好還會變成一頭大豬……’
想到這里,張屠夫不由笑了笑,想起了后院關著的那些吃了睡、睡了吃的大豬,然而目光又瞥見攤子上正被自家徒弟按斤按兩賣的豬肉,臉上的笑容又突然少了許多歡快,變得勉強起來。
‘不過有時候,當畜生不比當人差……’張屠夫想起了前一段時間在城里耀武揚威的黑豹,每天跟著錢家的小少爺吃肉,比許多人都生活得好,那陣子錢家可是在他這攤子上采買了不少豬肉。
這一段黑豹沒了,錢家也沒了,連帶著他攤子上的豬肉也少賣了,他感覺有些惋惜,這般想著的時候,忽而又想起那被黑豹咬死的母子。
雖然他沒親眼見到,但是聽人說起不少,那母子倆都被掏了肚子,死得很慘,那豹子吃了一些臟腑,其他的沒怎么吃,也不知道它是真的餓了,還是單純找人報復。
‘唉,也是可憐人……’張屠夫在心中輕嘆。
‘豬還是要殺的,我不殺總有人來殺,總不能讓大家伙兒沒豬肉吃,再者,自家還有一家子養(yǎng)活,連帶著這幾個徒弟也要吃豬下水……
輪回……下輩子……聽著就是沒譜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寺里和尚騙錢的說法,這輩子我都只記得這輩子的事,對上輩子都沒一點兒印象,下輩子恐怕也是這樣……
哪怕下輩子變成豬了,也不會記得這輩子的事,那這輪回的事又有多大干系,何況,惦念著下輩子能讓咱這一家?guī)卓诔燥栵垎幔?p> 這輩子若是因為沒這殺豬的生意餓死了,下輩子的我會惦念著這恩情么……
但若真是有輪回,像這樣跟自己談恩情感覺有些怪怪的……’
腦海中又是幾般念頭閃過,多是對自己的勸慰。
‘也不知道張奎兄弟尋著那道長沒,那宅子的事還是早些解決的好……’張屠夫又想起了童家的事,那事要是沒解決,他總感覺心里不踏實。
‘等下午的時候,再去那邊看看吧……’看著日漸正午,張屠夫掃了眼自家攤子,發(fā)現(xiàn)還剩著不少豬肉,好在現(xiàn)在已是深秋,天氣不算熱,一時半會兒不會放壞。
“要不下午去的時候,順便給童家拿上十幾斤,行個人情,再加上奎兄弟在旁邊幫忙說些好話,興許還真能攬下童家的生意……”張屠戶坐在凳子上小聲嘀咕,心中漸漸打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