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了兩個多小時的宣傳海報，林淼有點吃不消了。
不光是體力上的累，更多的是心累。
按照他的性格，吃苦受罪都可以忍，千篇一律也可以忍，不斷重復(fù)也問題不大，但志愿者的每一項工作內(nèi)容，都不見自己，這讓他最受不了。
比如他在做文案的時候，為了寫好一句宣傳語所忍受的折磨不比貼一天海報好受，但好歹在寫出來時，自己滿意的那種感覺足以沖刷掉辛苦所帶來的負(fù)能量，那是一種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感，就是自己可以寫出與眾不同的東西。
比如他在當(dāng)奶茶店老板，親自將一杯奶茶遞給顧客的時候，看見顧客收獲心水時的喜悅，也足以抵消掉累的感覺，那意味著不光是有收入，更重要的是被認(rèn)可。
再比如他在帶劇組時，三天只睡幾個小時，那更是不知疲累為何物，因為那是在最接近自我的表達(dá)。
可貼了兩個多小時的海報，林淼就累到不行。
所謂不見自己，就是這份工作的價值感回報太低太低。
如果一個人總是在做著低價值感回報的工作，要么他對“自己”這個概念無感，要么就是他能夠說服自己。
就像李學(xué)松上午時的說法，當(dāng)居民拿到代購物品時說一句謝謝，那份滿足感就是他找到的意義。
可問題是，志愿者的工作太過于細(xì)碎了，不是只干收獲謝謝的工作，更有太多的沒有技術(shù)含量卻又不得不做的事情在等著他們。就拿海報來說，你貼的效果如何，會不會有人看，看到之后會不會真的獲得幫助，這些都無從知曉。雖然從大方面來說，志愿者是為人民服務(wù)，是一種更高層面的精神滿足，但畢竟從事的都是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瑣碎工作，人不能總拿大炮（精神）去打蚊子（說服自己）。
林淼其實是在代入角色，去逼著自己感知更深層的體會。
不能說林淼是覺悟不高，也不能說林淼是性格原因不適合當(dāng)志愿者，是他自己想太多？還是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
想不落俗套地表現(xiàn)志愿者這個群體，就這么難嗎？
因為此刻，林淼感知到，能夠堅持做好這個角色的人，一定是心中有大愛，將自我排在眾生之后的人。
先解決眾生的問題，再去考慮自己，或者根本就沒有自己，這不是菩薩是什么？
當(dāng)然，有人先是認(rèn)知了自己，然后再去普渡眾生，也成，那是佛陀。
總之，都不是凡人。
而他林淼，越是感知到這個群體的大善與大愛，越是感覺到自己似乎就是一個俗人。
沒錯，就像他正在做的那樣，他是在為90后抗疫來發(fā)聲，來讓更多的人通過他的微紀(jì)錄片來感知到這個群體所傳遞出來的正能量，這是一種傳遞力量的大愛之舉，是十分有意義的事情。
但捫心自問，他的“皮袍”之下是藏著“小”的，那就是他對名利的渴望，他對實現(xiàn)自我的渴望，以及對二次創(chuàng)業(yè)的渴望。
這就是林淼此刻因思慮過多而心累的緣由。
的確，不是人人都適合當(dāng)好志愿者的。
林淼感知到了自己的渺小，他就總是放不下小我，就如同魯迅筆下說描述的那個藏在皮袍下面的“小”。
當(dāng)他越是感覺自己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他就越是會想到劉琳貼好海報之后端詳作品一般的神態(tài)，那份自得與從容，他做不到。
“你在想什么？”一旁的劉琳見林淼有些出神，關(guān)切地說：“累了就休息一會。”
“哦，不累，你都不累，我一個大老爺們累什么呢。”林淼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哪里話，我們是干習(xí)慣了，你剛接觸這樣的工作，肯定跟你在電視臺的工作沒辦法比，你的消耗比我們大?！甭牭贸?，劉琳還懂一點心理學(xué)，她敏銳地覺察到林淼此刻心累的狀態(tài)。
林淼心頭一凜，好眼力！
同時他的心里又有一點內(nèi)疚，畢竟自己這個“電視臺員工”是假冒的。
實誠如林淼，讓他一直這么假扮下去他肯定吃不消的，更何況他們都是一群最可愛的人。
他真想此刻就拉著劉琳的手向她坦白，就跟犯錯的大學(xué)生向知心大姐姐輔導(dǎo)員認(rèn)錯那樣。
“好吧，我去休息一下?！?p> 借口休息一下，林淼坐到一旁的公交站臺的候車凳，掏出了手機(jī)。
他還惦記著自己的第一集作品上網(wǎng)之后的反響，正好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剛剛他的這一番心理活動實在是喪的不得了，都自我否定了，能不喪嘛！
點開，看看數(shù)據(jù)如何。
心情著實有些緊張，手都微微有些顫抖。
如果不曾經(jīng)歷過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某一件事，是不會體會此刻林淼的心情的。
勝敗在此一舉。
當(dāng)林淼看到播放量的時候，心里涼了半截。
怎么說也是大半天時間過去了，這個視頻的播放量才區(qū)區(qū)232個！
林淼做過最壞的打算，他也懂得視頻從投放到爆款是要經(jīng)過時間沉淀的道理。
但是，232個點擊！
這也太慘不忍睹了。
232個點擊和網(wǎng)紅之間的距離有多遠(yuǎn)？
估計計量單位得用上光年。
林淼竟然笑了起來。
笑得有點悲愴，有點自嘲，有點開懷。
估計這個笑，連周星馳在《喜劇之王》里頭要不到盒飯的那個訕笑都遜之不及。
他悲愴，是因為自己的努力沒有得到期望的回報。
他自嘲，是因為自己的夢想如同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片登天比真登天還要難。
他開懷，是因為剛剛經(jīng)歷過靈魂拷問的他似乎有些釋然，他搭進(jìn)去了所有的才華與努力以及時間和金錢，并沒有從中獲利，但卻真真切切地向社會提供了一份至少他看來完美的正能量作品，他問心無愧。
林淼想起了他的媽媽臨終前所說過的話：“草木之人?！?p> 沒頭沒尾的四個字，是想告訴林淼什么呢？
劉琳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林淼，給李學(xué)松遞了個眼色，示意自己過去陪陪他。
“今天天氣還不錯?！眲⒘兆?，將腿一伸，順便拉了拉后背。
“是啊，天氣不錯?！绷猪迪氲角皫滋斓拇箪F，真是人生如戲，才幾天工夫，就從一個片場導(dǎo)演成了抗疫志愿者。
兩人沉默了片刻，劉琳率先開腔：“你工作有不少年頭了吧？”
“嗯?！?p> “我來猜一下你的年齡……27？”劉琳略帶調(diào)皮的語氣。
“哪里話，我今年34歲了?！绷猪涤行﹪?，搓著雙手說。
“呀！”劉琳略帶吃驚地說，“看不出來，你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
“可能是因為帶著口罩的緣故吧?！绷猪涤滞嫫鹆怂牧质嫌哪?。
這幽默，你可以認(rèn)為他是實誠，因為實話實說所產(chǎn)生的效果。也可以認(rèn)為他是幽默，是更高明的油嘴滑舌。
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說出來的話卻令人忍俊不禁。
劉琳笑了，頓了頓，她說：“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的人，心地都比較善良?！?p> “哦？你懂心理學(xué)？”林淼借勢問道，這是他已經(jīng)略有感知的。
“大學(xué)里憑興趣自修過，后來在工作中發(fā)現(xiàn)，還多少是有點幫助的?！眲⒘蘸苷\懇地說，“要不要我?guī)湍惴治龇治?？?p> “那好啊，我覺得我跟你們相比，差了好多?！绷猪甸_門見山地說。
劉琳沒有急著接話，而是保持傾聽的狀態(tài)，能夠感覺到，她在思考。
林淼面前坐著一座有溫度的火山。
見劉琳沒有講話，林淼又道：“真的，我理解不了你們堅持下去的理由?！?p> 這時，劉琳開口說話了，她道：“你覺得支撐我們堅持下去的是什么理由？”
“快樂，單純的快樂?！绷猪挡患偎妓鞯卣f，他記得劉琳審視貼好海報時的樣子。
“快樂不是很容易被理解的東西嗎？”劉琳反問，“快樂很簡單啊，只要你愿意，你隨時可以感知的到，比如現(xiàn)在像我這樣……”說著劉琳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吐出，又道：“一個深呼吸就可以讓你重新認(rèn)識世界，快樂就簡單到如同一個深呼吸，關(guān)鍵是你愿不愿意?！?p> 輪到林淼沉默不語在思考，對生命有深層感知的人才會四兩撥千斤。
“你也可以試試?！眲⒘战ㄗh道。
林淼有樣學(xué)樣，也做了一個深呼吸，徐徐吐出。
感覺還真不錯，有種輕松感。
“是不是快樂了一點？”劉琳問。
“嗯，真的有?！绷猪蹈械襟@喜，繼而道：“你說這是因為深呼吸本身帶來的效果，還是因為你的暗示？”
“這不是我有答案的問題，如果你認(rèn)為我在暗示你，那么我真的有?！眲⒘照f，語氣中帶著咄咄逼人的氣勢。
“是嘛，說來聽聽?！绷猪抵挥许樦?。
“就是不管做什么工作，都要學(xué)會自我調(diào)節(jié)啊?！眲⒘胀蝗惠p松地說，將話題引回了正題。她沒有跟著林淼天馬行空的思維繼續(xù)馳騁，而是聰明地見好就收，解決眼前的當(dāng)下問題。
“你的意思是說，我要學(xué)會自我調(diào)節(jié)？還是指你們是在通過自我調(diào)節(jié)來獲取工作中的支撐？”林淼像一個好學(xué)的有為青年，在跟輔導(dǎo)員探討起人生一般，態(tài)度誠懇又自然。
“你想得有點多?！眲⒘罩赋隽肆猪荡嬖诘膯栴}，又道：“是不是你們搞創(chuàng)作的人需要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