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母親已經(jīng)低聲下氣地對父親好言相勸，可父親無理尚且還要爭三分。
他還沒等母親說完，就怒目圓睜、瞋目而視，搶先一步地厲聲呵斥道：“我早就跟你說過了！我的事情你別管！阿柔啊阿柔！我這回真的是要給你害死了啊！”
父親一邊這樣說著，還一邊以相當嫻熟的手法把菜刀剁在了砧板上，進而把雙手搭在母親的兩肩上，以飛快的速度瘋狂晃動，打得母親著實是毫無招架之力。
好在當晚已是夜深，也就沒有這么多的閑雜人等四處閑逛而目睹這一切的經(jīng)過。
只有那些和母親一樣在這擺攤的人一下子就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我母親的身上。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父親所鬧出的家丑并沒有影響到大家的工作。
燒烤店的老板閑適自在地烤著爐上的串串，章魚小丸子的老板小心翼翼、如臨深淵地往丸子上撒調(diào)料，炒飯老板正在顛勺，還有少許過往行人，他們都親眼目睹了父親的卑劣行徑，卻也僅僅只是時不時地瞥上幾眼而已，很快就又在做著自己的事情。
然而就在這十萬火急、迫在眉睫的千鈞一發(fā)之際，那名撿破爛的老伯伯卻是義無反顧地挺身而出，二話不說地插在了父親和母親的中間，一面含糊不清地嚷嚷著些什么，一面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地比劃著雙手，看樣子是在勸架。
可一個已經(jīng)駝了背的老人又如何能夠勸住我那人高馬大、洋相盡出的父親呢？
盡管老伯伯已經(jīng)使盡渾身解數(shù)阻止這場鬧劇的發(fā)生，但最后還是被父親一把推開，只得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繼續(xù)對母親指指點點、評頭論足。
我匆匆反應(yīng)過來后，當即就沉不住氣了。
我打開車門，邁著沉著穩(wěn)健的步伐，急急忙忙地向父親疾馳而去，宛若一個運動健兒的矯健身姿。
我在雄赳赳、氣昂昂地沖到父親身邊的時候，不由分說地就使盡九牛二虎之力推了他一把，并疾言厲色地大喝一聲道：“你干嘛？！”
父親被我猝不及防地這么一推，竟是連連向后打了好幾個趔趄，差點就要因站不穩(wěn)腳跟而摔倒在地。
誰知我的力度到底還是差了幾分，居然還是教他給重新站了起來，沒能摔個四腳朝天、人仰馬翻。
父親輕描淡寫地瞄了我一眼，然后就又重新把視線聚精會神、全神貫注地放在了母親的身上，進而憤憤不平、怒氣沖沖地厲聲呵斥道：“好！阿柔！你可以！你這么厲害，那就全讓你一人張羅好了！我不干了！”
父親沖母親哄了一聲后，才干脆利落地向我下令道：“王滿，我們走！”
母親遭受如此變故，我自是不能離開她的身邊，更何況還是父親叫我走，那我更不能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了。
于是乎，我板著一張冷漠無情的臉，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道：“我不走！”
父親的瞳孔放大到極致，感到瞠目結(jié)舌、大吃一驚，進而沉默不語、一言不發(fā)，在醞釀了好一會兒后，才試探性地再度問道：“你真不走？”
“我不走！你走吧！”我略顯不耐煩地漠然置之道。
父親不自覺地伸出舌頭潤了潤干癟的嘴唇，不禁露出一副猶豫不決、左右兩難的復(fù)雜神情，時而看看左邊的母親，時而望望右邊的我，進而若有所思地默默頷首，氣急敗壞、惱羞成怒道：“好！可以！你別走，你就留在這里！我先走了！”
說罷，父親便是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去，沉重有力的步伐恰恰彰顯了他堅定不移的決心。
我眼睜睜地目送著父親的背影漸行漸遠，直至其把車開走以后，才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不過我坐在后面望著母親灰心喪氣、失魂落魄的背影，心中自是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其實我當初親眼目睹這件事情的時候，是相當氣憤的。
只是我沒有想到，今時今日在憶起這件事情的時候，竟會是氣憤依舊。
我記得我小時候遭受種種家暴，尚且沒有與之抗衡的能力，故而縱使心里有火，那也僅僅只能放在心里而已，而且兒時的記憶本就是朦朦朧朧、模模糊糊，若非我的父親給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我也斷然不會記下這些深仇大恨。
大抵是我長大之后意識逐漸變得清晰起來的緣故，我現(xiàn)如今再看到父親施暴，總是會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憤怒得多。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但思緒卻是一片混亂。
母親背對著我默默流淚，止不住地連聲啜泣，可我這一時半會兒的，竟是全然想不到半分安慰的言語。
我的眼神當中透露出一絲茫然之意，手足無措的樣子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于是乎，母親就這樣坐在前面哭，而我則很是心疼地坐在后面看，看著母親哪怕心如刀割、萬念俱灰，也要強忍心中的痛楚而做著生意。
隨著時間的流逝，當天色越來越晚，過往的人流量愈發(fā)稀少，母親尋思著快賣不動了，這才有了收攤的想法。
不過在收攤之前，母親還給舅舅打了個電話，并用一種帶著哭腔和悲愴的聲線，泣不成聲地哭訴道：“阿南……王炎又打我了……”
電話那頭一陣沉寂，片刻過后，很快傳來一陣聲響：“攤位等我，我馬上就過來。”
……
我身為舅舅唯一的侄兒，他待我確實是沒話說。
而我亦是把他當作親生父親一樣看待。
我小時候接連好幾回都去舅舅家做客，發(fā)覺舅舅和舅媽之間的愛情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一度很是羨慕。
于是從那時候起我就在想，如果我的父親也是像舅舅這樣頂天立地的男人，那該有多好。
舅舅和母親一樣，也是在潼桂做著賣鹵菜的生意。
而他身為母親的親弟弟，母親在這里最信賴、也最能依靠的人，自然就是舅舅無疑了。
母親收拾好了攤位等著舅舅的到來。
她本是已經(jīng)調(diào)整了情緒沒再哭泣，可她一看到舅舅，就又控制不住地開始淚崩，任憑白花花的眼淚“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停都停不下來。
母親拉著舅舅的手，小鳥依人似的依偎在他懷里，連連哭了好一會兒，半天都緩不過勁兒來。
舅媽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地走到我身邊，憂心惙惙、惶恐不安地詢問道：“滿滿，怎么回事呢？你爸又發(fā)瘋了？”
“嗯……”我輕聲回應(yīng)，聽起來像是有些虛弱無力。
舅媽心頭一震，急不可耐地追問道：“那怎么弄的呢……”
我含糊不清地閃爍其詞，有些答不上來。
舅舅拍拍母親的后背，極力穩(wěn)住她的情緒，并溫柔似水地安慰她先別哭。
事后，舅舅親自把母親送回家去，陪我們走了一遭，最關(guān)鍵的是，他還跟父親碰了面。
舅舅以局外人的身份插足其中，幫著調(diào)解家庭矛盾，其中最令我記憶猶新的一句話就是：“你們小兩口要是吵架我隨便你吵，但是打我是不可能讓你打的?！?p> 但是酩酊大醉的父親恐怕早已失去了理智，都到了那個時候了，甚至還想跟舅舅辯駁說自己沒打她。
不過事情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有沒有動手其實也就顯得無足輕重了，就算舅舅替母親打回來，也只不過會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而已。
只可惜父親出手不知輕重，酒后亂性多次而屢教不改，縱然事后冷靜下來，也已經(jīng)無濟于事。
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雖然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地經(jīng)歷這種變故，也已經(jīng)不是頭一回土崩瓦解、分崩離析，但鬧了這么一出后再重新相處在一塊兒，空氣里便總是彌漫著一股尷尬的氣息。
經(jīng)過舅舅的一番勸解，父親總算是答應(yīng)明天還會繼續(xù)上班。
其實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真正意識到，為何我之所以讓母親與之離婚，而母親卻偏偏不答應(yīng)了。
這要是換做以前，母親離婚尚且還能尋到一線生機，可是母親現(xiàn)在跟他離婚，便是難以維持生計。
鹵菜從始至終都是要靠父親一個人鹵，歸根結(jié)底，真正圍繞在火爐身邊的，還是父親。
而母親只是負責一些簡簡單單的素菜而已。
故而如果沒有父親的話，那母親賣鹵菜的生意便是難以支撐下去。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就又不這么想了。
當我再成長一點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當時那個年齡的我所看到的，僅僅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母親真正不愿與之離婚的原因，是因為我……
在今后我陪伴在母親身邊的那些日子里，時?？梢酝低德犇赣H跟鄰居念叨道：“王炎很壞很壞……可當時王滿還這么小，離了婚又該怎么辦？我跟王炎吵吵也就算了，可我看到他一個小孩子孤苦伶仃的沒有爸爸，想想都覺得罪過。別的小孩子都有爸爸，要是只有他沒有，我又怕別的同學笑他。我這么些年都給它硬熬熬過來，不就是想把王滿養(yǎng)養(yǎng)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