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如許在入夜后獨自來到金行。見到和風茗一同坐在階上的暮云霜，他拿折扇敲一敲手心，歡喜地笑道：“哎呀，這是誰家的小公子深夜到訪？”
“花夫子！”
暮云霜站起來，迎到他身前，滿意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高只差一點點就能追上他了。花如許看他上下打量自己，頓時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于是拿扇子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
“你知道北域的虎一般能長到多高嗎？”
“多高？”
“你得比我再高一個頭，才算勉強合格?！?p> “?。俊?p> 花如許看他自尊心受挫，不由開懷大笑，走到坐在原地看熱鬧的風茗身前。
“分別數(shù)月終于團聚，今夜也要把時間都花在練習上嗎？”
風茗站起來，挽著他的胳膊往院子角落的石桌走去，嬉笑著答道：“夫子不是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們？就今夜吧。”
他們一同圍著小圓石桌在石凳上坐下。春末夏初之際，夜風雖仍帶清涼，但已漸漸有了溫度，拂過身上，很是舒適?；ㄈ缭S看看兩個對未知的前途飽含樂觀的少年，心底卻驀然泛起一陣酸澀。
曾幾何時，他也像他們這般壯懷激烈，知己親朋相伴于側(cè)，如今卻是異鄉(xiāng)飄零，孑然一身，也不知遠方的親人是否安好。
他暗暗下決心，待此番風云了結(jié)，定要盡快歸鄉(xiāng)。
他先看向暮云霜：“風茗說，你想要顛覆北域的統(tǒng)治根基？”
暮云霜初次從長晴口中聽見這話時，他只覺得這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驚悚可怖，然而現(xiàn)如今，他再聽花如許這般詢問，他竟覺得這就和他想要突破一處招式的瓶頸之處一樣，是做起來確有難度，但只要他足夠努力，就一定可以做到的事情。
于是他對著花如許點了點頭。
花如許對他笑了一笑：“少年人，有信心是好事?！?p> 這話聽來，似是在說他雖有自信，結(jié)局卻可能不盡人意，聽來實在有些喪氣。暮云霜于是有些尷尬，訕訕地問：“夫子，這是什么意思？”
花如許輕嘆口氣，移開目光看了看風茗：“不光是你，你們兩個都是。你們現(xiàn)在是不是覺得，自己要做的事是不能失敗，一定要成功的？我先問你們，你們有沒有想過，要是你的師父已經(jīng)被害，你費盡功夫去找，最終找到的卻只有一具尸??；而你，要是你揭竿而起，率領群雄與北域抗爭，卻因一著不慎，或技不如人，所有因為對你的信任而來幫助你的人全部殞命，只有你僥幸茍且偷生，到了這種地步，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能怎么辦，你們的退路在哪里？”
此話一出，風茗和暮云霜心中的溫情和愜意蕩然無存。花如許看他們瞬間發(fā)白的臉色，接著說下去：“你們成天想著這兩件事，相信你們不是沒有懷疑過自己，要是真的失敗了會怎么樣，但至于失敗的結(jié)局具體會如何，恐怕你們不是想不出來，而是不敢去深思吧。”
“我現(xiàn)在對你們說這些，不是在勸你們放棄。人的命途，不靠上天，不靠其他人，只靠自己去爭取，你們現(xiàn)在雖涉世未深，卻正當處于生命中最熱烈堅韌，最敢于拼搏的年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才不辜負了這段珍貴年歲。但是，等你們飽經(jīng)風霜之后才會明白，無論你們做到什么程度，有些事情，你們是永遠也無法實現(xiàn)，無法避免，無法挽回的?！?p> “到了那時，你們切記不可自怨自艾，妄自菲薄。你們在修行之途上天賦異稟，若無意外，壽命該是以百歲計算，你們?nèi)f萬不可因年少時受挫，就賠上長久的未來。我在國子監(jiān)任教近十年，最痛心之事，莫過于眼看天才夭折，而我身為師長，卻無能為力。”
這一番情意深重的諄諄教誨，聽得風茗和暮云霜心中感動又酸澀，然而他們終究是不知世事的少年，哪怕花如許試圖讓他們提前對無常世道做好準備，他們眼中的世界仍然充滿誘人探尋的神秘，他們的夢里，仍然只有和親朋團聚，共看花好月圓的美滿。
他們對花如許說：“夫子，我記住了。”
然而花如許知道，當他們遭遇傷痛之時若能想起自己這番話，就已經(jīng)是謝天謝地了。他抬起一貫的溫文笑意，讓緊張沉悶的氣氛歸于親友夜談的溫馨。
“你們都知道人間吧?！?p> “知道?！?p> 他們異口同聲。
“萬鋪主在人間有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如果他愿意幫你們這個忙，你們想做的事就會簡單很多?！?p> “什么朋友？”
“他怎么在人間有朋友？”
“許多年前，萬鋪主的鑄劍術就已經(jīng)冠絕靈界，他便去了人間，想看看人間的工匠是如何鑄造刀劍的。這一去，不但長了很多見識，還結(jié)識了一位至交知己。他的那位朋友，是人間最負盛名的鑄劍世家的家主，江湖上無論正邪，都想要他家打造的兵器，因此無論哪方勢力都得給他幾分薄面，消息自然也很是靈通。若能與他結(jié)交，對你們做事肯定大有幫助?！?p> “那要是萬鋪主不幫我們怎么辦??？”暮云霜問，“他可害怕我以后犯了事牽扯到他了?！?p> 花如許哈哈一笑，“他要是真怕被你連累，還會大費周折地帶你去鵲山鑄槍？何況以他的獨門技藝，將來你和你的槍若是名動天下，你就是想瞞也瞞不住。不過這件事你們最好自己去跟他說，可別透露是我告訴你們他有人脈的，否則倒顯得我是個慷他人之慨的偽君子了?！?p> 他們連連點頭。
“我在許多年前，也去人間周游過一段日子。在我印象中，他們當時的皇帝雖不算多圣明，好在朝廷中多有忠臣良將，百姓的生活還算安定。人間雖然靈氣匱乏，亦不乏有修行之士，對他們的世界自有另一番看法和說辭。其中以各派道門最為聲勢顯赫，佛門也有不少信眾。除此之外，尤其是在較為偏僻的地方，還散落著許多法門獨特的修行家族。那時以佛道為首的正派昌盛，我?guī)缀鯖]聽說過有什么邪魔外道為禍人間。但當年他們居然伙同北域染指靈界，也許現(xiàn)在的人間也已經(jīng)不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