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鱗次櫛比的屋宇越發(fā)的稀疏起來,我抬頭望了望星空,我們正往深州城東的百崖山方向去了。
百崖山名副其實,山中遍布著懸崖峭壁,各式巖洞溶洞數(shù)不勝數(shù),除非是世代居住于山中的村民,常人若是入了百崖山即使不在昏暗中踏進深淵,也會迷失在百崖山縱橫交錯的山洞中。
今日是元夕之夜,深州城中最風流的浪子也要回到家里去,和家人圍爐共坐,等著新的一年悄然降臨,各家門前的幾盞燈籠將深州城平日里靜謐的街道照的宛若黎明,只有百崖山中還是一片夜間景象,靠著今日這依稀的月光還不足以看清前面那人的方向。我和師姐交換了眼神,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快,腳步聲卻放的更輕了些,我不覺輕輕一笑,即使多年未練習,如今在深州城中能與我和師姐一較輕功高下的人還不多呢。
前方小賊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山谷中越發(fā)的清亮起來,我們加緊腳步,隨著前方的聲音進了玄清洞,那黑色的身影在不遠處的石壁上閃了一下便消失了。我皺了皺眉頭,玄清洞的內(nèi)里最為錯綜復雜,不知他是無意間闖入此地還是特意挑了這樣一個地方為我們設下埋伏。
我想要追著他進入前方更深的洞穴里去,卻被身旁飛來的暗器嚇了一跳。師姐伸手替我擋開,可看這速度絕非等閑之輩。我扯下腰間的玉帶攥在手中,這玉帶并非平日里束在身上好看那么簡單,玉帶不僅輕盈堅韌,還在一端墜了大大小小的玉珠,用力揮出威力不比鞭子小。我揮舞著玉帶擋開飛來的暗器,師姐趁著此間的功夫在袖管里伸出五根銀針來,朝著暗器飛來的方向彈出去,黑暗中的銀針細不可見,對方必定無法避開。
與帶上的珠子和暗器碰撞地叮當作響,我瞟了一眼地上落下的暗器,竟然都是石子,如此就地取材想必不是那個小賊設下的埋伏。
師姐的銀針朝著山洞深處的那人飛去,直取要害,我阻止不及,卻被另一側(cè)飛來的石子彈開,只在那人的胳膊上堪堪擦了一下。
師姐略一蹙眉,立刻不甘心地拋出烏青色的銀針去,我揮出玉珠,方才的銀針紛紛改變了方向,朝著四周的地上跌落。師姐側(cè)過頭來有些不滿地瞥了我一眼。
“收手?!蔽翼樍κ栈赜裰椋瑢⒂駧Юp回腰上,“我爹從前就說過你,銀針不可浸毒。”
師姐有些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我從懷中掏出竹管來,輕輕摩擦火石點燃了一束微弱的燭光,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山洞中原來只有兩個人,一人正捂著胳膊站在我們面前,想必是被師姐的銀針所傷,另一人不知何故,顯然更虛弱些,倚靠著山洞的巖壁斜坐在地上,便是他方才救了他的同伴一命,否則如今那人就不只是傷了胳膊那么簡單。
在黑暗中擊中師姐的銀針,此人的功夫倒是值得敬佩。
“我與師姐不過是來追一個小賊,沒想到天色昏暗誤傷了二位,實是抱歉。不過方才倒是二位率先出手,想必也是天黑錯認,才有了這一番胡鬧?!蔽覔P聲朝這兩人說道,“師姐方才傷你的那根銀針并沒有毒,你稍作休息就能痊愈了?!?p> 我有些無奈地側(cè)過頭去看師姐,師姐也朝我點點頭,既然已經(jīng)耽誤了這么久的功夫,想必那小賊已經(jīng)跑遠,轉(zhuǎn)過身想要離去,身后站著的男子卻突然朝著我們追了兩步:
“二位姑娘,我與大人途徑此地,實在是無法走出,如果二位姑娘方便,還希望能帶我們走出這山來?!?p> “大人?”我有點疑惑地回頭看了他們兩人一眼,雖說打扮不像農(nóng)夫,但連深州城中稍有些錢財?shù)纳藤Z都算不上,“你們是官家人?”
站著的男子好像說錯話了一般頗有些局促地低下頭去,倒是地上的人坦然回答:
“是?!?p> 我定睛看向他,身上不見明顯的外傷,臉色卻很是虛弱。他微微撐起身子坐直了些,我驟然發(fā)現(xiàn)他的脖頸上紅色經(jīng)脈赫然可見。我走到他身旁蹲下,伸手翻開他的衣領,紅色的經(jīng)脈已經(jīng)蔓延到了肩部。
“你好端端的姑娘家要做什么?我只是叫你……”
“閉嘴?!蔽野欀汲邱氩恢沟娜撕浅獾溃拔疫€能占了你家大人的便宜不成?!?p> 那人還想說些什么,他家大人淡淡地瞥向他:“廖勝?!?p> 語氣倒是溫和,卻頗有些讓人不寒而粟的意味,不光是廖勝,連我都愣了一瞬。我回身朝師姐招招手示意她過來,師姐看著那些紅色的脈絡也一驚:
“赤星堇?”
我面色復雜地點點頭,將他的衣領重新整理好,站起身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看向立在一旁的廖勝:
“你若是還想要你家大人活命,就帶著他和我們一道回去。”
廖勝似乎有些猶豫的樣子,我有點不耐煩地抱著手臂看向他:“明白告訴你,你家大人還有不到三個時辰,約摸著是等不到天亮了。你若是還想你家大人看得到元徽八年的太陽就手腳麻利些,但你若是覺得我們想要加害于他,就在此地等死吧?!?p> 我轉(zhuǎn)過身去佯裝要走,卻被廖勝抓住了胳膊強迫著回過身去。我驚叫了一聲,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將一把匕首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告訴你,不要耍什么花樣,否則我定然不會讓你們好過?!?p> 一旁師姐的銀針已經(jīng)到了指尖,我伸手輕輕扯了扯師姐的袖管,想要甩開廖勝的手。廖勝看起來年紀不大,力氣卻大的很,我皺著眉朝廖勝搖了搖頭:
“我若是想害他將你們丟在此地不管,過不多久他自然會沒命的,如今別說深州城內(nèi),就算你找遍天下也只有我一人能救他,你若是不信殺了我泄憤便是。”
我一面說一面將脖子朝廖勝的方向伸過去,這次倒是廖勝有些怕了,卻還一臉兇相地拿著匕首往后縮。我心里偷偷笑了起來,臉上卻還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肆無忌憚地用脖子找匕首。
“廖勝,”身后黑暗中傳來的聲音很是嚴肅,“今日之事還要麻煩兩位姑娘了。”
那人借著廖勝的力氣站起身來,我定著腳步等到他們二人走到我燭火照亮的范圍內(nèi)才轉(zhuǎn)身帶路,卻還是忍不住回身瞟了他們一眼,雖說廖勝是身體強健的那個,但被廖勝扶著的男子卻看起來更有氣魄一些,事到如今還能毫不慌亂,著實難得。
我與師姐將他們二人安頓在三味堂后院閣樓的客房中,師姐在藥房里煎藥看火,我在花房中找了許久才翻出這個已經(jīng)有些日子沒用過的白色小瓷瓶來。
“接著,”推開他們的房門,廖勝被我嚇了一跳,仿佛我時刻會侵犯他們一樣,我將手中的藥瓶拋給廖勝,“你家大人若是因外傷中了此毒便先將藥膏涂上,師姐的藥一會兒便會來了。”
廖勝接過藥膏:“姑娘如何稱呼?”
“程靈。”我說道,“師姐叫程素,叫她程大夫就是了,你家大人如何稱呼?”
廖勝有些支支吾吾地瞥了他家大人一眼,可他如今正是昏迷當中,恐怕給不了他答案。
“不能說就算了。”我不在意地揮了揮手,裝作要轉(zhuǎn)身離開的樣子,卻在廖勝剛送我到門口時一個回身摘下了他身上的腰牌。我躲避著廖勝的爭搶,在微弱的月光下,一個“鏡”字清晰地映入眼簾。
“你們是天鏡司的人?”我先是一驚,隨后便明白了過來,“怪不得你們二人衣著平凡,也沒有隨行人等,你卻口口聲聲叫他大人?!?p> 天鏡司雖說名義上是監(jiān)督朝堂諸臣是否結(jié)黨營私的機構(gòu),實際卻是圣上的耳目。早年間天鏡司的人都不得離開建安城,只能在建安聽任陛下差遣,近些年來卻已經(jīng)遍布了天下,不論是宮廷朝堂還是花街柳巷,總有天鏡司的人便衣潛入,沒想到如今連毗鄰焉宿的深州都有天鏡司的人出沒。
我嘆了口氣:“那我若是問你們?yōu)楹味鴣砟銈冏匀灰彩遣粫嬖V我的了?!?p> 廖勝無奈地點了點頭。
“算了?!蔽覍⑹种械难迫踊亟o廖勝,“你們大人所中之毒雖重,但他身體不錯,看脈象中毒已經(jīng)有小半日了,卻也只蔓延到了肩部,等下服了藥再過幾日就可恢復大半,天一亮你們就能去官驛里安頓住下了。”
廖勝略一遲疑,說道:“廖勝還有一事相問?!?p> 我朝他翻了個白眼:“有話快說,你們天鏡司的人都是這樣扭捏的嗎?”
廖勝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盡力做出一副面不改色的樣子:“姑娘方才說,大人所中的毒是赤星堇?”
“正是?!蔽尹c了點頭,“不過用在他身上的赤星堇雖然加工精細,量卻不大,否則也不會是這樣茜色的經(jīng)脈,早該是血紅色了。”
“姑娘可是大夫?”廖勝的眼神似乎有些好奇。
我有些好笑地長長嘆了一口氣,搖晃著腰上的玉珠圍著廖勝轉(zhuǎn)了一圈:“你怕不是與你家大人有什么暗中的交易,否則你這腦子到底是如何進的天鏡司?入了我三味堂還問我的身份?”
“姑娘便是……三味堂堂主?”廖勝驚了一跳。
我坦然地點了點頭,廖勝還欲再說些什么,師姐端著藥推開了房門。廖勝趕忙上前幾步接過來,風風火火地撲到他家大人身旁,舀了一勺就要往大人嘴里灌。
“你若是不想要燙死你家大人最好先好生吹一吹?!睅熃泐H有些嘲諷地看著他,“如今離三個時辰還早,更何況哪有讓你入了三味堂還不能成活的道理?”
廖勝臉一紅,回過頭來頗有些恨恨地瞪了師姐一眼,我笑著接過話來:“廖勝小兄弟這是關心則亂,想必與大人的關系也很是不一般呢?!?p> 我故意笑著睨了廖勝一眼,他卻只是回過身去,一臉嚴肅地將藥送進了他家大人的嘴里,仿佛沒聽見我的調(diào)侃一般。師姐在我身旁扯了扯我的衣袖,將我?guī)С隽朔块g。
“當真是赤星堇嗎?”我和師姐順著院子往住處走,閣樓下學徒所住的房間里依然亮著燈火,喝酒劃拳聲鼎沸,正等著新一年的到來。
“你也看到了,如此的跡象除了赤星堇我還沒見到過其他毒藥,”我嘆了口氣,“方才我也診過脈了,確是赤星堇的癥狀?!?p> “傷的又是官家人,怕不是七年前的故伎重演呢?!睅熃阋幻嬲f一面?zhèn)冗^頭來觀察著我的神情,“今日在花房中見到的小賊不知道是否也與此事有關?!?p> “我已經(jīng)清點過花房中赤星堇的數(shù)量了,并沒有缺少,或許是他走的倉促,還沒來得及帶走一株,不過這幾日我們還是多加小心為好?!蔽艺f道。
師姐點了點頭:“這些年來坊間想要仿制赤星堇的人并不少,這類事情你我也該見怪不怪了。你不必多想,或許只是普通的賊人誤闖了花房?!?p> “普通賊人哪會在元夕之夜行竊?”我笑了起來。
“元夕夜里大家防范最為寬松,倒是最好的行竊時機了?!睅熃阏f道,“元夕夜不想這些不開心的了,咱們也去和那些小孩子們一塊兒熱鬧熱鬧?!?p> 我搖了搖頭:“明日一早堂中我還要當值,還有幾家的藥約好了明日送去,我如今還未想好開什么方子呢。你只管去吧,我便回房了。”
師姐朝我輕輕嘆了一口氣:“元夕夜都不打算休息嗎?”
“病患又不會因為今日是今年的最后一天而休息?!?p> “去吧?!睅熃銦o奈地朝我點點頭,“別多想了,明日我就叫阿福他們排出班來,輪值花房。”
我朝師姐微微頷首,回了自己的房間。我坐在桌前看著研出的墨慢慢干透,卻還沒有提筆在紙上寫下一個字來。
我頗有些煩躁地和衣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頭頂上的床帳,月光順著窗子透進屋里來,經(jīng)過床帳的過濾變得更柔和了些。阿爹的臉再一次浮現(xiàn)在我眼前,是否我真的如阿爹所說,早早毀了所有赤星堇才算是能夠平安度過此生。
窗外一聲猛烈的爆炸聲將我嚇了一跳,我坐起身來,看著窗外街道上的人多了起來,一片火樹銀花,使得墨藍色夜空中的群星黯然失神。
元徽八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