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萬物終有一死

　　罐子在空中無聲懸浮，看著漆黑的罐子，一種強烈的空虛攝住了他的心靈。

　　楊哲向前邁開腳步，一步，又一步，他的速度在變快，最后，他跑了起來。

　　踏上水泥路面，邁入草地，沖向操場的方向。

　　大地在視野中不斷后退。

　　楊哲意念一動，罐子在傍晚的天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飛向很遠的地方，消失在夜幕中。

　　明知道這樣扔掉罐子無濟于事，他也依然這樣做了。

　　仿佛罐子是一個坑害他的惡魔一般。

　　可他又立刻想到——

　　“如果沒有罐子又會如何呢？”

　　“變回以前的我嗎？”

　　“考試時不時就不及格?！?p>　　“屈服于自己的懶惰，沉迷游戲、小說、手機、聊天軟件不能自拔?！?p>　　“自制力超差，靠著娛樂逃避現(xiàn)實?！?p>　　“最好的結(jié)果也是勉強混個畢業(yè)證，畢業(yè)后趕緊找個能混飯的工作，拿著一輩子出不了頭的薪水，蹉跎歲月，慢慢變老，直到我死。死了之后，別人甚至都意識不到有個人離開了……只會想，哎今天的工作好像沒有人做，啊算了，再調(diào)個人來處理一下吧?！?p>　　“無聲無息，無人注意，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留不下一絲一毫的蹤影……”

　　世界原本就是如此殘酷，只是之前他一直拒絕承認而已。

　　放縱自己，荒廢學(xué)業(yè)的人原本就會得到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

　　錯的根本就不是罐子。

　　那只不過是一個工具。

　　工具是人來用的。

　　那個人就是他自己。

　　楊哲終于跑不動了，腳底生疼生疼，腿像系了沙袋一樣沉重。他沖上草坪，雙腿一軟，險些跪倒，連忙撐了一把附近的小樹。

　　他站著大口喘氣，干澀的喉嚨一陣痛楚。

　　罐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回到了腦子里，靜靜地躺在里面。

　　“不，我不是廢物……”

　　他聲音嘶啞。

　　“是啊，我荒廢時間，我沉迷游戲，我又懶又沒有自制力，可是，就算這樣，就算我是這樣一個人，我也不是廢物?。∧呐挛覜]有罐子，沒有金手指，什么都沒有，我也不是廢物??！”

　　楊哲咬著牙，重新跑了起來。

　　還好現(xiàn)在天色漸漸暗下去，沒有人可以看得清楚奔跑中的他的臉。

　　所以，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在哭。

　　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

　　每當(dāng)他不想努力的時候，想要逃避的時候，都會想——

　　如果我有個金手指就好了。

　　那樣，我就不用這么辛苦了。

　　金手指點一下技能，嘩，瞬間滿級。

　　直接出門，去同學(xué)、老師、親戚、朋友、鄰居、同事、領(lǐng)導(dǎo)、女友、岳母、小舅子、富二代、黑道大哥、古武高手、修真者、仙人、旅法師、外星人、靈能者、虛空惡魔、舊日支配者、天帝、泰坦、宇宙主神、OAA等等面前盡情裝逼。

　　現(xiàn)在，他真的有了，所以他開始了，讓自己按著爽文主角的方式享受著。

　　不勞而獲，是世界上最愉快的事情。

　　他沉迷于虛幻的美夢中，以至于完完全全忘記了——

　　自己是如此貧窮，以至于在學(xué)校食堂都要吃最便宜的食物。

　　又是如此無知加無能，大學(xué)六門課程，竟然沒有任何一門能夠憑借自己的努力及格。

　　身體如此孱弱，僅僅這一陣劇烈的奔跑就讓他肺部撕扯得疼痛。

　　精神空虛至極，腦子里除了裝逼打臉，幾乎全是垃圾。

　　他很難過。

　　鼻腔因為淚水的流經(jīng)而腫脹起來，呼吸不暢。

　　可他還在跑著，就像是，想要一口氣把過去那些懶惰的，疏于鍛煉的時間，全給掙回來。

　　跑過了南校區(qū)。

　　穿過了紅綠燈路口。

　　沖進北校區(qū)。

　　拐過一道道曲折的道路。

　　終于，他停了下來，望向道路的前方。

　　在那條大道的盡頭，蒼白的月光映照著形如花苞的建筑物，勾勒出黑色的巨大剪影。

　　人類的文明匯聚之地，知識經(jīng)驗的傳承之所，這就是學(xué)校的圖書館。

　　楊哲向著圖書館走去。

　　大樓沒有一絲光亮，這里早已下班了。

　　他邁上了寂靜無人的階梯，走上了花崗巖鋪成的地磚，沿著圖書館外側(cè)的螺旋樓梯上到二樓的平臺上。

　　平臺上的風(fēng)有些大。

　　靠在平臺外側(cè)的欄桿上，他抬頭仰望夜空。

　　今天是一個大晴天，萬千星辰高掛于漆黑的天宇，半片月亮映照大地，為下方的世界鍍上一層銀灰的色彩。

　　楊哲呆呆地望著星辰，思路不由自主地就順著星光飛了出去。

　　這里每一顆光點，都來自于遙遠的空間吧，他想。

　　光芒橫越數(shù)十萬光年，數(shù)百萬光年的距離，來到面前。

　　它們見證過超新星爆發(fā)，觀察過黑洞吞噬星系，目睹過數(shù)不清的奇觀。

　　對于星辰來說，生命不過是微塵，僅僅一個眨眼，就有天文數(shù)字的生命自然湮滅消亡。

　　無數(shù)個他這樣的渺小生命，可能下個瞬間就已不復(fù)存在。

　　沒有生命可以永存。

　　恒星最終一樣會燃盡而死。

　　星系也會走到壽命的盡頭，為黑洞所吞噬。

　　黑洞亦將最終蒸發(fā)，化為宇宙的背景輻射。

　　以宇宙為尺度，星辰明滅，物質(zhì)聚散，文明興衰，時間輪回，直到一切歸為熱寂，再無一絲活動的痕跡。

　　想到這里，楊哲之前的種種焦慮，不安，煩躁，在時間與空間的巨大尺度之下，消散的無影無蹤。

　　心靈猶如被星光點亮，思維也活躍了起來。

　　“罐子，是一個工具?！?p>　　“我通過研究它的使用方法，而獲得了速記書本的能力。”

　　“可我之后，為什么卻停下了腳步，沉迷于享受它的好處了？”

　　“這不就和我以前鄙視的那些全盤依賴系統(tǒng)，不帶腦子的小說主角一樣嗎？”

　　“我明明得到了所有人都得不到的東西，能夠做到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p>　　“如果我不去盡可能地研究，探索，開發(fā)它，窮盡它的潛力……”

　　“我對不住它?！?p>　　“更對不住我自己！”

　　他不愿碌碌無為，茍活于世，也不愿沉迷美夢，歷盡虛榮，最后一抔黃土，了此殘生。

　　罐子的存在，超出了人類的知識與經(jīng)驗，他連研究都不知道從何著手。

　　更何況，他還只是個文科生。

　　或許，他就算投入了一輩子去研究，也得不到任何結(jié)果，最后只是憑空浪費了自己的整個人生，遺憾死去。

　　“可是，我愿意?！?p>　　楊哲轉(zhuǎn)身，走下高臺。

　　不知道人類的先哲們是不是也曾站在星空之下暢想宇宙，從而產(chǎn)生了為真理而獻身的想法。

　　此時此刻，他忽然之間就想明白了。

　　人生很漫長。

　　但人生也很短暫。

　　追求虛榮者，最終只能懷抱空虛而死。

　　為自己的夢想而終生努力的人，卻能因?qū)崿F(xiàn)自己的價值而永生。

　　“我愿燃盡而死。”

　　“而非茍且求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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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的話。

　　人類所傳承的知識與經(jīng)驗，是一棵大樹。

　　很可能一個人一輩子的努力，也不過是為這棵巨大的樹木，添加非常非常微小的一片葉子而已。

　　還要冒著隨時代變遷被后人丟進灶里當(dāng)柴燒掉的風(fēng)險。

　　和漫長的物種歷史一比，和無窮廣袤的世界一比，個人太微小了，哪怕窮盡一生的努力，能夠留下的痕跡也太微弱了。

　　那么，索性放棄，躺平了逍遙一生嗎？

　　不。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大膽一點，是99.99%的人，都無法在這棵巨大的樹木上留下絲毫的痕跡。

　　可是，總有那么一些人。

　　他們?nèi)藬?shù)很少很少，但是，他們愿意燃燒他們的生命，為了一個看似難以觸及的目標而不斷努力，終其一生，最終完成巨大結(jié)構(gòu)中的極為微小的一部分。

　　一萬年來我們默默耕耘，有時我們在陽光下短暫的萌發(fā)，更多的時候在戰(zhàn)爭、壓迫、貧窮、疾病、際遇的陰影里茍延殘喘。人們探索，發(fā)現(xiàn)，拼搏，死去，歷史上的每一次發(fā)現(xiàn)與成果，都飽含著數(shù)以萬計的汗水與鮮血。許許多多個世紀過去了，那些極為微小的人們，做出的極為微小的努力積攢起來，最終讓我們攀上了想也想不到的高峰。

　　誰又能說他們不曾留下足跡。

　　今天的豐碑記得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