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的手在身側輕微顫動,“為什么單單要把我叫出來?”
“因為皇城里的人,除了你,一個都活不下來?!蹦皆是逶频L輕地說。
永寧整個人都在顫動,就連睫毛都打著顫,“慕允清,你就是個瘋子?!?p> “我當然是瘋子了。那么小,就見過一場殺戮。后來,寄人籬下,被打被欺辱被辜負,什么樣的苦我沒有受過?我為什么不能像一條瘋狗一樣,去報復你們?”話說得激烈,但慕允清的神色并不激動?!暗弁鹾抟粋€人,就可以滅人滿門嗎?那個人只是我爹的一個叔父,他犯的過錯,憑什么要讓我們?nèi)???p> 永寧可以想象到,父母雙亡的慕允清在南遠伯府的境地,可以想到慕允清受過的苦痛。心在胸口隱隱作痛,她覺得自己不能再想了。她到底是在心痛慕允清的遭遇,還是在惋惜大衡皇室將要面對的遭遇,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慕允清,不要殺他們。”永寧氣血上涌,呼吸都感到困難,還在堅持說,“求求你,不要殺他們?!?p> 幾近哀求的語氣。
皇位、富貴都可以讓出來,只要還活著。
“你覺得可能嗎?”慕允清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一樣說。
“皇宮里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曾經(jīng)欺辱過我的人,我也一個都不會放過?!蹦皆是宀粡蜏睾湍?,滿是戾氣與恨厲。
永寧坐在原地,絕望、難過、悲哀、無助涌上心頭。
最絕望的原來不是他的別有用心,而是面對禍亂自己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
“是我,是我害了他們?!庇缹幟土业睾粑耙皇俏?,你又怎么會入朝為官,又怎么會走到今天的地步?”
“所以啊,我要你活著,讓你看著,你自己親手造成的惡果?!蹦皆是宕竭吺菒毫拥男σ狻?p> 永寧悲哀地想,今天出來,為什么沒有帶把刀子,現(xiàn)在一抹脖子,不就看不到了嗎。
她垂著頭,沒有瞥見慕允清臉上復雜的神色。
*
“大人,慕家的軍隊快要攻進來了?!?p> 身上淌著血的士兵對林又深說。
林又深靠著墻壁,疲倦地坐下來,“不管怎么樣,我們都不能讓他們在我們眼前攻進來。要么咱們死,要么他們死。”
他剛剛得到報告,說慕允清府邸有異動,結果就有府兵從慕允清府里攻出來。他本來松了一口氣,以為只有府兵,還能抵抗。沒料到,京城的各個角落都詭異地涌出來一隊隊士兵,爭先恐后地向皇城進發(fā)。路過的人家都被封鎖起來,精銳直逼皇城。
林又深來不及稟報皇帝,就直接上了城墻,抵抗來兵。
他被城墻下飛來的箭射中了臂膀,他月白色的衣服血紅一片,傷口處汩汩地流血不止。
“將軍,頂不住了。攻勢太強,而且對方人手太多了?!庇袀€士兵,腿被射穿了,還在抵著門,對著城墻上的林又深喊道。
“拼死也要抵住。”
林又深吼道。
此劫,怕是過不去了。
他想。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時而嬌憨時而靈動時而冷靜的女孩子。死之前,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見她一面。
“林大人?!?p> 有人在城墻下,隔著攻城的軍隊,遙遙喊他。
林又深循聲望去,眼睛里的瞳孔不禁瑟縮了一下。
慕允清騎著高頭大馬,神色帶著些許挑釁的意味。
就在他的旁邊,林又深的父母被幾個軍士挾持。
“林大人如果還要為大衡盡忠,那你就不能盡孝了?!蹦皆是灏纬鲎约貉g的劍,用布擦拭,道。
禮部尚書一絲懼色也沒有,他沖著城墻上的林又深說,“又深,被亂臣賊子殺死,足以名留青史了,我沒有遺憾了,好好保護皇上?!?p> “亂臣賊子”一詞并沒有觸到慕允清的逆鱗,他只是笑道,“明明投降就可以救下自己的父親,卻沒有,也是大大的不孝吧?!?p> 禮部尚書倒是被刺激到了,梗著脖子向刀沖去。
“爹!”林又深這一聲,聲嘶力竭,絕望至極。
在林又深的喊聲中,禮部尚書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刀口,洶涌的血水順著口子噴出來,沾濕了禮部尚書的官服。
雖然距離遙遠,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爹在倒下之前的微笑,一如往常的慈祥和親切。
隨著父親倒下的,是一直以來偏愛他的母親。林夫人一句話也沒有留給林又深,只是笑了一下,就直直地倒了下去。
血水留了滿地,刺眼得讓人心痛。
林又深木然地望著倒下的兩具尸體,跪倒在地,叩頭不止。
臂膀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卻遠不如額頭的撞擊讓人來得疼痛。
城門“砰”地被撞開,蜂擁而入的軍隊從撞開的縫隙擠進來,見人就砍。
有一隊士兵沖上城墻,與守在上面的守軍進行搏斗。
林又深的頭發(fā)站著血粘連在一起,模糊成一團,眼淚滴到上面,血就化開了。
他起身,與涌過來的慕家軍隊作戰(zhàn)。
就算再厲害,也只有一個林又深,根本敵不過人多勢眾的慕府軍隊。
身體乏力,他被人刺中了。
一被刺中,他的動作就慢了幾分,就被伸來的刀劍一一刺中,那些刀劍又齊齊地抽了出去。
他再也動不了了,脫力倒了下去。他閉上眼睛,以為這次一定要直挺挺地撞在地上了,倒到一半,他被一雙手托住了,瞬時被抱住了,靠在了那人的懷里。
他訝異地睜開困倦的眼皮,入目的是明寧的臉龐。
明寧死死地抱著他,用自己的背對著敵軍。
“明寧郡主?!蹦皆是宀恢螘r已經(jīng)走了上來,示意圍著明寧和林又深的人退下,自己上前來。
明寧并不打算理會慕允清,只是抱著林又深,問他,“你怎么樣了??。俊?p> “我好像不太好?!绷钟稚钛垡娭约焊魈巶诘难髁顺鰜恚丛诹嗣鲗幍囊氯股?。
“你不能死你知道嗎?你不能死?!泵鲗幠钸吨?。無邊的恐懼襲來,她只是嘴里念念有詞,努力抵擋這些恐懼。
如果,林又深死了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元溪,咱們來生再一起看煙花好不好?”林又深垂著眼瞼,費力地說。
“來生,說不定我就喜歡別人了。要看煙花,今生今世就看啊?!?,淚珠掉得猛烈,明寧的聲音也不太穩(wěn),顫得厲害。
“你真是要把我氣死了。”林又深眷戀地凝視明寧,語氣都透著溫柔,“不許喜歡別人,聽到?jīng)]有?就算碰到喜歡的人都不許喜歡,等著我?!?p> 明寧瘋狂的地搖搖頭,“不要,我要你許我此生此世?!?p> “對不起,元溪。我欠你一個婚禮,以后還你?!绷钟稚钭灾笙迣⒅粒讨砩系奶弁?,勉力說。
“你欠我的多著呢,你想走就走??!”明寧說得激動,眼淚也跟著往下掉,“就算你死了,我也要追去黃泉,讓你欠我的都還給我?!?p> “好。”林又深笑說,“我等著你來找我。來生我們不見不散。”
最后“不見不散”四個字說完,林又深就沒了氣息,緩緩合上眼皮。
“林又深,林又深?!泵鲗幓帕?,一只手探到他的鼻子前,身體還溫熱,但真的已經(jīng)沒有生息了。
眼睛已經(jīng)看不清楚林又深的那張熟悉的臉了,朦朧模糊的視野中只有一個大致的輪廓。淚水越來越多,從眼眶的各個地方?jīng)_出,劃下臉頰。
慕允清望著呆坐在地、抱著林又深不愿意撒手的明寧,面上流露出復雜的神色,怔忡了片刻。
明寧的淚水綿延不絕,怎么抹也抹不干凈,她強強止住淚意,問慕允清,“你滿意嗎?”
“什么?”
“我是說,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滿意嗎?”明寧坐在地上,仰頭死死地盯著他,很有幾分氣魄?!澳酱髮④姡銤M意嗎?”
慕允清一時語塞,不知說什么才好。
“娶永寧,成為皇叔身邊最受寵信的大臣,不好嗎?別人夢寐以求的,卻是你要致力摧毀的。你圖的是什么?快感嗎?”分明剛剛還是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現(xiàn)在卻很是凌厲很是譏誚,“盲目殺人,并不會得到快感,而是會得到空虛,得到更加極端的寂寞,所以慕允清,你注定是要萬世孤獨的?!?p> “我只是要把自己因為你們元家而受到的苦痛還給你們而已?!蹦皆是遛q駁。
“那你現(xiàn)在開心嗎?辜負了阿殊,你很開心嗎?”明寧質問他,“她或許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愿意對你好的人了,你的那些暗線不過是為了報答你父母的恩情,你的那些酒肉朋友只是見你飛黃騰達才跑出來對你好的,只有她一個,自始至終,只是因為你是你,才對你好的。你卻這樣辜負她,你此刻是覺得大仇得報、心情大好,還是心里空虛、無物填補?”
明寧將林又深珍重地放在一邊,起身,向后退了幾步,抵在了城墻上,她踩在了城墻的邊緣上,比慕允清高了半個身子。
以滿目蕭瑟的凄涼景色和到處充斥著的喊叫聲、廝殺聲為背景,她露出了一個笑容,有些邪惡,有些悲涼,有些囂張。
“慕允清,你害死了我的畢生摯愛。那我只能詛咒你,此生此世,永生永世,無法與摯愛相守一生。我詛咒你的子子孫孫,和你一樣,世世孤獨,不得善終?!?p> 明寧的笑容定格在臉上,她直直地向后倒去,像一只飛鳥,像一只游魚。
她急速掠過風,只能聽到風的聲音,以及風里傳來的永寧的驚呼,“溪兒!”
真是遺憾,沒有見永寧最后一面。明寧想著,摔在了地面上。血自衣服里滲出,四散流去。
恍惚間,是永寧在身邊,哀哀哭泣。
“別哭,好好活著?!泵鲗帓暝f出幾個字,就閉上了眼睛。
不是不想多說幾句,不是不想多看幾眼,只是真的無能為力、力不從心。
眼前一瞬間閃過的,是多年前和林又深和永寧的年少歲月。那時候,多好啊,單純天真,無憂無慮,開心自在。
*
后來的后來,發(fā)生了很多事。以至于永寧需要想好一陣子才能想起后來發(fā)生的事情。
林又深在攻城戰(zhàn)中戰(zhàn)死,明寧郡主跳下皇城的城樓,而她被慕允清關進了自己的寢宮。自己的父皇被迫退位,據(jù)傳,退位后在去自己封地的路上意外落水死亡,和他一起的還有自己的母后。太子元清涵拔劍自刎,其余的皇子投降的也難逃一死,沒有投降的當然也是一死。自己的那些姐姐妹妹幾乎沒有活下來的人。元家宗室所剩無幾。那些不愿意順從他的大臣也紛紛遭到抄家滅門的命運。
如此強硬的手段,一下子就震住了大衡朝的百姓。
這場聲勢浩大謀權篡位以這樣慘烈的結果作為終結。不過幾天,慕允清登上了帝位,并沒有改國號,只是改了個年號。
同時冊封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座宮殿。改公主寢宮的名字為“桐碧宮”。
圣旨一下,朝臣便明白了新皇帝對前朝這位永寧公主的心思。
對永寧來說,一切都不重要了。她每每閉上眼睛,就是明寧微笑跳下城樓的樣子,發(fā)絲與空氣糾纏,表情平靜默然,仿佛自己做的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還有那句“別怕,好好活著”更是成了她的夢靨。
睜開眼睛,就是寢宮里熟悉的場景,不免又是一番物是人非的感傷。
是她,害了他們。
如果不是她執(zhí)意要嫁給慕允清,父皇根本不會這么看重慕允清。所以是她引狼入室,自作孽,不可活。
慕允清每天都會來看她,站在窗戶外,看她呆坐在那里,看她低頭寫字,看她一邊出神一邊捧著書本。也不是沒有嘗試跟她說話,但是永寧永遠不會跟他說一個字,只當他是空氣。久而久之,慕允清也不再試圖交談。
兩個人總是保持著一個姿勢。慕允清默默地望著她的身影,她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有的時候,慕允清能看一個上午或者一個下午,一站就是幾個時辰。
宮里的人都私下說,咱們皇帝居然是個癡情種子。
全然忘記了幾個月前,這個“癡情種子”又是怎樣絕情地眼都不眨地下令殺人的。
那些在叛亂中死去的人都在慢慢被人遺忘,京城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繁華。不過幾月光景,就恢復如常,好像并沒有發(fā)生叛亂一樣。
別人不記得,可是,永寧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