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一天可以做夢的晚上。
我坐在床邊，雙腿盤坐，虔誠地閉上眼睛，默默地念叨著照影教我的咒語。
我想知道的是，照影為什么會對我感到愧疚。
念完咒語，我安詳?shù)仄教上聛恚駛€入定的老僧。
很快，我就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黑色的洞口，有種強烈的失重感。
頭昏昏沉沉的，我終于落定在了地面上。
“知未，知未?！?p> 一睜眼，就是一個大堂的模樣。
有一個女聲在說話。
“你必須幫幫我?！?p> 仿佛是照影的聲音。她的聲音帶著一些清甜。
“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好好說話。”
知未姐冷冰冰的聲音也在空蕩蕩的大堂響起。一如我剛認識她的時候那樣的不近人情。
“我哥他出事了。你幫幫我好不好？”
“照影，你忘了，他已經(jīng)轉(zhuǎn)了幾世，早就不是你哥了?！?p> “是。他不是我哥了。可是我忘不了他。”
我終于看清了兩個人站在柜臺前的身影，一身碧色長裙的知未姐在柜臺里，一身青色紗裙的照影站在柜臺外。兩人只隔著柜臺對望。
“求求你了?！闭沼翱煲蕹鰜砹?，“他命懸一線了，來不及了。”
“照影，忘不了前緣，不是作為一個神仙該有的品性。”雖然她神情冷淡，但是我就是知道，她心中的嘆息聲。
既嘆息照影的看不穿，也嘆息自己。
“我知道?！闭沼皬娙讨抟簦八晕也荒艹鍪?。一旦我參與了，天帝一定會讓他不得好過的。自從天帝知道我和他之前的緣分之后，天帝就暗示閻王改掉他的命格。他畢竟是因為我才變成這樣的?！?p> “照影，我不能去?！敝唇惆雮€身子被照影的身子擋住，我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
“為什么？”
“我待在此處的原因，你可知道？”
“為了你前世的好友?！?p> “今天就是她的大限。臘月初八。一旦我離開，她過不了大限該怎么辦？”
“冀知未！”莫名的怒氣從照影身上噴涌而出，像是爆發(fā)的火山，“你的那個好友，哪一世過了大限？明明就是她跟那個汲汲堂的前任老板娘做了交易，用自己以后的早死來換你們自由。既然已經(jīng)做了交易，就不能反悔?！?p> “可是我也做了交易?！?p> “什么？”
此話一出，驚愕的不光是我，還有照影。
“我跟汲汲堂前任主人做了交易。我接替她，讓她可以投胎做人。我換的就是她以后的長命百歲?！?p> “可是為什么她還會遭受大限？”照影不解道。
“因為執(zhí)行的和掌管汲汲堂的不是一個人。執(zhí)行契約的是老板娘的孿生妹妹。她不肯承認我和老板娘后來的交易，所以還是要元溪死。”
照影聽完，卻笑出聲，“冀知未，你還說我看不穿，你還不是這樣嗎？元溪是多少年前的一個死人了？她在城樓上那決絕的一跳，已經(jīng)寫在史書上多少年了？你怎么還是在這里念念不忘？”
知未姐倒是不在意，只是說，“我跟你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我是欠她的。如果不是我，她才不會是那個樣子。躺在城樓前冰涼的地面上，滿地的血。”
照影卻不顧這些，直挺挺地跪下去，把知未姐嚇了一跳。
“你這是做什么？”
“看在咱們倆相交多年的情分上，救救他吧。除了你，我還能去求誰呢。如果這次不救他，他就要永墮畜生道了，以后也沒有翻身之日了。”
言外之意就是，元溪哪怕大限到了，也是有來生的。而沈喬沒有。
我知道，知未姐是難以拒絕照影的。哪怕事關(guān)元溪，知未姐也不能斷然拒絕她。
“好?！敝唇汩]著眼睛答應(yīng)了，“救了他，我就回來。你幫我看著她。”
她，自然指的是，元溪的轉(zhuǎn)世，我的前世了。
照影答應(yīng)了。
回憶到這里，我大概知道了照影所謂的愧疚在哪里。
我直到這一世，才成功躲過了大限。所以那一世，她并沒有成功護住前世的我。
畫面轉(zhuǎn)動，像是觸動了機關(guān)一樣，眼前如同開了一扇大門一樣，很快地變換了場景。
一具尸體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在棺材里，哭聲四起。
周圍的人并不能看到我，我大大方方地走到棺材前，想看清里面躺著的人長什么模樣。
一個少女，模樣清秀，不算難看，自然也不能說是驚艷。
耳邊傳來一個中年婦人的痛哭聲，“我們阿焰才十六歲，怎么就這么去了?！?p> 有人強忍著眼淚安慰她，有人還是兀自哭泣。
這個阿焰仿佛頗受人愛戴。
“這小丫頭，挺機靈的，是怎么死的？”有人問。
“說是夜間出門，不慎落井死的?！绷硪粋€人說。
我瞧著棺材里的人，越看越覺得眼熟，眉眼間的輪廓似乎跟我每日起床照鏡子時候鏡子里的那張臉有些相似之處。
這該不會就是我的前世吧？
我抽搐著嘴角，四下環(huán)顧。
果然，屋檐下站著兩個熟悉的人。
照影拿著帕子頗為難過，反倒是知未姐面色平靜。
“我該看住她的。”照影紅著眼睛，膽怯地覷著知未姐的臉色。
“沒有用的。那個人已經(jīng)看透了她的本質(zhì)，總會有辦法引她出去的。她那么古靈精怪的一個人，你是看不住她的。”知未姐說著，幾不可聞地嘆口氣，“這么些年，也算是把各種死法都嘗試過一遍了。也算是人生歷練了。”
“各種死法？”
“是啊。她經(jīng)歷了數(shù)以百計個十六年。燒死、溺死、自殺而死、被花盆砸中而死、吃饅頭窒息而死。諸如此類，都經(jīng)歷過一遍了。每次在我掉以輕心的時候，她一定會以一種我意想不到的死亡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十六歲?！?p> “你這么說，我好受了許多。”照影眼睛里的淚光明顯被壓制住了，不再波光粼粼。
知未姐斜睨著她，“今年不一樣。今年那個人的力量受到影響，弱了好些，如果我在的話，是有很大把握讓她活下來的。”
照影的淚意又開始翻騰，“也就是說，如果不是我，她就不會死？”
“是這個意思沒錯。”知未姐冷冷地說，雙手背在身后走了。
照影趕忙用帕子接住滾下來的淚珠，望著不遠處的棺材，“姐姐我對不住你啊。”
*
腦海里最后一個畫面是照影眼淚涌出難以自制的樣子。
毫無預(yù)兆的，我從夢里醒了過來。
原來愧疚就是這個。
在我最能躲開大限的時候，她將知未姐叫走了，導(dǎo)致那一世的我最終慘死。
照影的模樣似在眼前。
我驀地覺得好笑，又想到可能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又泛起一陣心酸。
對于當時的我來說，大限能過是幸運，過不去就是命定，哪有什么值得愧疚的呢。照影，果然是一個心軟又善良的神仙啊。
那個叫做阿焰的姑娘，那個前世的我，和現(xiàn)在的我有什么分別嗎？
窗戶外面，風呼呼地吹著，猛烈地拍打著玻璃。
或許是幻覺，我竟然聽到了敲玻璃的聲音。
時鐘轉(zhuǎn)到了凌晨兩點鐘。
秒針一點點轉(zhuǎn)動，敲玻璃的聲響也愈發(fā)大了起來。
本來以為是幻覺的我，不禁毛骨悚然。
這可是二樓啊。有誰能爬到二樓的陽臺外敲我的窗戶？
這時的我，才沒有什么唱出“是誰，在敲打我窗”的閑情逸致，一只手死死地拽住床單。
敲玻璃的聲音并沒有變小的趨勢，反而力道越來越大。
被吵醒的媽媽在門外迷迷糊糊地對我說，“也奚，把窗戶關(guān)好。我怎么覺著你那頭的風比我們這頭的大，怎么那么大動靜！”
“知道了！你回去睡吧?！蔽覒?yīng)著，順手抄起床頭柜上的棍子，躡手躡腳地走進窗戶，微微撩動窗簾，硬著頭皮向外看去。
貼著玻璃的是一張人臉。
而且，是一張很熟悉的人臉。
是臘月初八那日要殺我的那個女人。一身黑色斗篷，映著蒼白的臉，艷紅的唇，笑嘻嘻地看著我。
“我去！”我嚇得一把把簾子拉嚴實了，驚魂未定地喘粗氣。
臘月初八沒有得手，所以現(xiàn)在要來殺我嗎？
可是我聽說，這種掌管契約的人是很注重儀式感的，不是固定的日子是不殺人的，那這個人跑來是干嘛的。
我正在思索著，要不要跑去隔壁把知未姐叫起來，卻聽見外面那人悶聲悶氣地喊，“我不是來殺你的。我是來跟你聊天的！”
鬼才信你！
我隔著玻璃沖她翻白眼。
“你看，我明明能闖進去，為什么還要在外面敲你的窗戶。我是認真的。”
“別蒙我了。這個房子肯定有什么玄機，不然的話，你上次怎么會要引我出去？”我雙臂抱胸，睨著她。
她立刻變了臉，陰沉沉的，能擠出水一樣，“小孩子太聰明了并不好?！?p> “你為什么一定要殺我？不是那個什么契約已經(jīng)抵消了嗎？”
她一愣，旋即說，“原來你已經(jīng)知道了啊?！?p> “嗯?！蔽业戎慕忉尅?p> “因為你是如此智慧的存在，不殺了你我不死心?！?p> “得了吧?！蔽也⒉幌嘈潘脑挘拔乙侵腔?，怎么考個試都能被人落個幾十分，我應(yīng)該次次第一才對啊。”
她頗為遺憾地看著我，“好吧，我承認，這么多年，跟你斗智斗勇，不讓你死，我都覺得對不起自己這年復(fù)一年的等待。陳也奚，我等你十六歲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