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日后,謝逸卓同林司塵一眾師兄弟,回到亂山。
劍宗,真虛閣。
謝逸卓親手沏了一壺香茗,與師父對飲。
得知徒兒和離,厲真人連連喟嘆:“小卓,你好生糊涂??!和離關(guān)乎女子名節(jié),將來誰還愿意娶你?”
“沒人娶就沒人娶,我又不想嫁。”謝逸卓嘟囔,“徒兒就想一輩子陪伴師父,和師兄弟一起修行,一起歷練,到江湖中懲奸除惡、行俠仗義?!?p> 厲真人意難平:“趙原這孩子也糊涂!婚姻大事由著你胡來,你倆終歸是太年輕了。”
“感情之事不能強求,師父您別生氣了?!?p> “罷了,為師說過,只要你覺得幸福,為師便支持你的選擇?!?p> “多謝師父?!敝x逸卓奉茶。
厲真人飲了一口茶,道:“回來了,就幫師父斟酌斟酌傳位一事?!?p> “師父您心中,應該有人選了吧。”
“的確屬意幾個弟子?!眳栒嫒速u關(guān)子,“不過為師,還想出題考他們一考。明日你來這里,躲到內(nèi)室,聽聽他們的答案?!?p> 翌日,謝逸卓早早躲進內(nèi)室,等待眾師兄弟前來真虛閣考核。
考核向每一位劍宗男弟子開放,為期一日。只要有志成為宗主,都可自薦。
謝逸卓對師父會出什么樣的題目,以及大家的回答充滿了好奇,可等了很久,也沒人來。
事實上,劍宗弟子們很有自知之明,在很多人心中,早已認定大師兄,覺得考核不過是走個形式。
咚咚,敲門聲響,終于有人來了。
“傅明自薦,請師父出題?!?p> 是七師弟。
“你是第一個來的?!眳栒嫒说溃盀閹焼柲?,古有賢者,以謙讓為德,你為何自薦,而不將宗主之位讓給其他師兄弟呢?”
傅明惶恐,心道師父讓他們自薦,竟是想考驗他們是否有謙讓之德,如此說來,只要來了,自輸三分。
他硬著頭皮回答:“昔有賢者讓梨,傳為佳話。長兄讓梨于幼弟,強者讓利于弱者,是為謙讓。我才不比大師兄,德不比三師兄,是以無以談謙讓。”
“你的意思是,謙讓是強者的義務,弱者理所應當獲得好處和利益?”
傅明想了想,點頭:“只有強者幫助弱者,世道的強弱差距才不會那么懸殊,才不會出現(xiàn)弱肉強食的現(xiàn)象?!?p> 厲真人道:“為師知道了,你退下吧?!?p> 傅明告退后,謝逸卓走出內(nèi)室,來到師父身旁。
“坐,喝點茶?!眳栒嫒说溃靶∽?,你聽了,覺得如何?”
謝逸卓在內(nèi)室悶壞了,一口氣喝了兩盞茶,緩緩搖頭:“我覺得七師弟,答得不好?!?p> “怎么個不好?說來聽聽?!?p> “七師弟的話,有兩處漏洞。其一,誰規(guī)定長兄一定要讓梨給幼弟,而幼弟不能讓于長兄呢?謙讓是雙向的,人與人之前的情誼,也是雙向的。其二,人若處于弱勢,更當努力自強,不該把希望寄托于強者的幫助?!?p> 厲真人滿意地點頭。
“而且,除了這兩處漏洞,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敝x逸卓又道。
“哦?什么問題?”
“師父的考題,考的根本不是謙讓,七師弟把自己弄坑里了?!?p> 老七的答案的確未能令他滿意,厲真人眼中泛著期待的光:“如果這道題出給你,你怎么理解?”
“趙原曾跟我講過一個關(guān)于‘自薦’故事,說的是,上古時期,有個門客,在國家危難之際,自己推薦自己,跟隨主君前往別國請求援兵。談判中,他有勇有謀,說動別國國君出兵,最終解了本國危難。”
謝逸卓娓娓道來,“自薦者,智勇者也。沒有力挽狂瀾的智勇,何談自薦?何以撐得起我劍宗百年基業(yè)?所以我認為師父此題,考的是,擔當?!?p> “好徒兒,下山歷練一遭,著實讓為師刮目相看吶?!眳栒嫒撕呛且恍?,一副自豪模樣,“你能有此胸懷,為師很欣慰?!?p> “師父見笑,小卓只不是旁觀者清。”謝逸卓笑道,“若讓小卓處在七師弟的位置,恐怕也會掉到師父問話的圈套里?!?p> “如此還是為師的不是咯?”厲真人樂呵呵打趣。
就這樣,每次聽完弟子們的答案,師徒二人都會閑聊一會兒。
快到子時,考核接近尾聲。
“這么晚,估計不會再有人來了?!敝x逸卓隱隱感到高興。
林司塵沒有來,厲真人有些失望,但也欣喜。失望的是,眾弟子中,他最屬意的宗主人選,是林司塵。欣喜的是,讓林司塵做傳承人還是“女婿”,他真沒想好。
就交給上天決定吧。
咚咚,敲門聲響。
“快到內(nèi)室去?!眳栒嫒藢χx逸卓道。
來的是三弟子木良。
厲真人出題:“‘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這句話,作何解?”
木良答道:“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治理國家取決于人才,選拔人才取決于人才自身的品德修養(yǎng)。品修需尊崇正道,仁愛之心方為正道?!?p> 厲真人復問:“怎樣才能做到仁愛?”
木良道:“弟子認為,這跟原道劍術(shù)的奧義是相通的。首先要清心、寡欲,不被私欲所役使,能設身處地,樂他人之樂,優(yōu)他人之憂,才能做到仁愛?!?p> 厲真人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若你繼任宗主,將如何發(fā)展我劍宗武道?”
木良一拜,道:“您常告誡我們,止戈為武。習武之人,當以平息刀戈為宗旨,一切欲望的擴張都是恃強凌弱。弟子以為,劍宗的發(fā)展方向,當在自強不息,決不因利犯人,也決不容人犯我?!?p> 厲真人笑道:“好,為師明白了?!?p> 木良出門后,謝逸卓準備出內(nèi)室,卻在此時,敲門聲再度響起。
馬上就子時了,會是誰呢?
“師父?!?p> 聽到熟悉的聲音,她腦中一陣翁鳴。
厲真人微微吃驚,很快恢復嚴肅,出題:“司塵好徒兒,為師給你的題目是:‘邦畿千里,為民所止?!憬忉屢幌逻@句話?!?p> “是?!绷炙緣m道,“‘邦畿千里,為民所止’,字面意思是都邑周邊千里之地,都是民眾的居住地。這恰好也是弟子的志向。無論是否當選宗主,弟子志將我劍宗發(fā)揚光大,使千里民眾,皆沐我劍宗榮光。”
厲真人道:“為師再問你,榮耀,重要嗎?”
“自然重要?!绷炙緣m謙恭地拱了拱手,“君王有千古賢明之榮光,將軍有百戰(zhàn)身死之榮光,匹夫有英勇無畏之榮光,女子有堅貞不辱之榮光……自古以來,榮耀與豐功偉績,密不可分。榮耀是目標,是推動人們進步的源泉?!?p> “說得有道理。”厲真人沉吟,“方才你幾位師弟已經(jīng)自薦,為師說過,只在自薦者中定奪,你且自去,容為師斟酌?!?p> “是?!绷炙緣m拜退。
走出真虛閣,子時已到。
他原本以為師父會直接決定傳位人選,沒想到弄出一個自薦。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是否能得到師父的認可,得到劍宗眾師弟,甚至整個江湖的認可。如果主動棄權(quán),就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了。
在客棧對謝逸卓說的一番話,情真意切,并不是敷衍。然而時過境遷,林司塵不甘心就這么與多年志向失之交臂。如今小卓與趙家再無關(guān)系,他相信自己,能在足夠多的時間里,說服她、感動她。
謝逸卓從內(nèi)室走出,臉上掛著自嘲的笑容。
見徒兒一副失魂落魄模樣,厲真人不知說什么好,嘆道:“小卓,你也累了,早些回房歇息吧。”
梅閣,居所。
謝逸卓無力地躺進被窩里。
這次,她被傷得徹底,心灰意冷,再無半點星火。
他為了宗主之位最終選擇放棄她,而她亦因各種顧慮沒在第一時間答應嫁給他。
以前她以為他們之間,差的只是一個表白,而今才知道,阻攔他們的,是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至于這條鴻溝是什么,直到不久后,她遇到另一個男人,才終于明白。
翌日,厲真人聞弟子報,謝逸卓留書出走。
師父親啟:
徒兒身為劍宗弟子,當以鋤強扶弱為己任,擅自下山歷練,望師父莫怪。
勿念!
小卓字。
厲真人將覽畢的留書重新折疊起來,篡在手里,若有所思。
愛徒江湖經(jīng)驗淺薄,難免令人憂心。然而,劫難將至,她走了也好。
十三年前的舊事浮上心頭,厲真人此時傳位,乃因測算到自己的大劫。
當年他年輕氣盛,一心以為,如稷大人所說,徹底摧毀苛政的大舟,就能開啟新的局面。
然而,如今盛國統(tǒng)治下,對異族的打壓變本加厲,侵占掠奪現(xiàn)象無處不在,本質(zhì)如復刻一般延續(xù),只不過是壓迫者與被壓迫者做了輪換。
人心自私且貪婪,欲望的溝壑永遠填不滿。他見多了奴隸被虐待至死,見多了橫征暴斂逼良為盜,見多了朱門酒肉已腐,尚吝給予路邊凍死之骨。
世道從來不是公平的,而是強權(quán)的。
此次出題涉及邦民,弟子木良的回答最合他的心意——如果沒有經(jīng)世治國之才,倒不如偏安一隅。
他年輕時做了錯事,報應終究要來??峙聦脮r只有以死謝罪,方能存亂山一脈。
三日后,宗主繼承人名字公布,將擇吉日舉行傳位大典。
林司塵在空谷練劍,山風與劍氣渾然一體,透著凌厲殺氣。
他想不明白,自己與三師弟木良相比,究竟輸在何處。論武功,他是江湖名列高手榜的劍客,論抱負,他發(fā)憤圖強,無私教導師弟們,為的是把劍宗發(fā)揚光大。
這是他傾注了半生心血的宗門啊,憑什么讓給性情溫吞、劍術(shù)平平的木良!
“大師兄!”
林司塵聞聲看去,站在路口的,正是他此時腦海里的那個人、那張臉。
唰——劍氣襲來。木良一驚,舉劍格擋:“大師兄,我買了你最喜歡的……”
“師弟,來得正好,咱們切磋切磋!”
“師兄,我來是想跟你解釋,我并非想要爭奪宗主之位,自薦是因為好奇師父會出什么題目……”
“看劍!”
“師兄雅興,師弟奉陪!”
同是原道劍術(shù),木良使來,如高山流水自帶淡泊,林司塵使來,如狂瀾拍岸瀚海傾天。
然而,潮起必有潮落,林司塵每輪攻擊之后,都需重聚內(nèi)力,正是在這短暫的銜接中,他意識到,木良并非劍術(shù)平平——細水方能流長,木良的劍氣似有源源不斷的供給,持久下去優(yōu)勢漸顯。
這個平時默默無聞,他沒放在眼里的師弟,仿如一只蟄伏的猛獸,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林司塵的自尊心受到重創(chuàng)。他苦心修煉,忍受了多少個枯燥的日日夜夜,而木良只是“好奇”,就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東西。
他幾乎是拼盡全力,想證明自己沒輸。
蹭——兩柄劍摩擦,火光四溢。
木良被強勁震的手臂發(fā)麻:“師兄,我認輸了?!?p> 噗呲——劍插進肉里。
木良嘴角掛著血,目瞪口呆望著自己的大師兄。
大師兄劍術(shù)造詣在眾弟子中是最高的,每每切磋收放自如,而且,他看到自己認輸時,大師兄的劍一頓,已經(jīng)緩了下來。
明明是收勢啊,為何還是刺進了他的心臟……
“大師兄,你……”木良大睜著雙眼,沉沉向后倒去。
回過神的林司塵頹然跪倒,推搡著地上一動不動的木良:“師弟!師弟你醒醒……醒醒啊……你為什么不躲?我沒想殺你的,你為什么不躲……”驚慌失措之間,眼淚掛了一臉。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輸?shù)脧氐?,鬼使神差地,在收勢中調(diào)轉(zhuǎn)了鋒頭,運氣不好,一擊刺中師弟心臟。
運氣不好……從小到大,他的運氣就沒好過!
只因出生寒微,他的童年充斥著輕蔑和霸凌。八歲那年,父母雙亡,流落街頭行乞為生,更是被同齡孩童毆打,差點死掉。
路過的師父瞧他可憐,撿回亂山,安排在外門做雜役。年長的師兄把自己的活兒丟給他,還經(jīng)常搶走他的飯食。夜深人靜,他躲在被窩里舔舐凍瘡。
后來,他以勤奮博得師父賞識,成為師父座下首個關(guān)門弟子,進入內(nèi)門。自此,曾經(jīng)欺負他的“師兄”,態(tài)度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轉(zhuǎn)變,改喚他一聲“師兄”。
那一刻,一切都釋然了,他甚至覺得沖那些諂媚嘴臉扇一巴子,都是浪費時間。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變強,抓緊每一時刻,不斷變強!
只有強者,在這個世上,才有立足之地。
如今他變強了!
可謝逸卓還是選擇離開,師父也不肯把劍宗交給他,他還親手殺了師弟,背負弒殺同門的罪孽——不應該是這樣的……
林司塵木著一張臉,拿劍刨土,挖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坑,把木良的尸體埋了進去。
回到房間,他看到桌上擺著一個食盒,裝著一只肥美燒鵝。
“大師兄,我買了你最喜歡的……”
最喜歡的燒鵝。
這是木良方才來找他時說的第一句話。
木良從未想過師父會將宗主之位傳給自己,本是抱著學習進步的目的參加自薦的。繼承人名字公布時,他特地下山到鎮(zhèn)上買了燒鵝,想跟師兄小酌一杯,解釋誤會。
林司塵胡亂抓下一條鵝腿,狠狠咬了一口。
往事涌上心頭。
初來亂山,被搶了飯食的小林司塵,餓著肚子蜷縮在冰冷墻角,衣服被雨淋濕,褲腳泡在積水中。
“你叫林司塵么?”
一個長相平平的臉落到他疲倦的眼里,那張臉上的小嘴泛著油光,正在啃一只燒鵝腿。
“我叫木良?!笨轩Z腿的男孩道。
小林司塵畏畏縮縮地盯著那只鵝腿,咽了咽口水。
男孩依依不舍地把鵝腿遞過去:“這是我母親帶給我的,可好吃了。母親說,她以后不會常來,不能給我?guī)Ш贸缘牧?,就這么一個,給你吃吧?!?p> 小林司塵一口氣吃掉剩下的半只燒鵝腿。鵝腿還熱乎,他當時覺得,這是世間最溫暖最美味的食物。
眼淚落到口中,咸澀的口感,將林司塵拉回現(xiàn)實。他訥訥地往口中繼續(xù)塞鵝肉,直到把自己噎得嘔吐。
命運之手,掐滅了童年記憶里,唯一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