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真正地做了一次騙子
翌日曾言言一大早就來到了盛阿姨這里。
經(jīng)過兩人不怎么在同一頻道的對話,她大概知道了,其實這座廠房,是盛阿姨家里開的玻璃廠,而她面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個子壞脾氣阿姨,竟然是廠長,應(yīng)該也就是家里掌握財政大權(quán)的人吧。
盛阿姨特別疼愛自己的小孫女,可是覺得兒子和女兒不太孝順。昨天做調(diào)研的時候,曾言言問的一個問題是關(guān)于定向把資金指定給誰,這讓盛阿姨稍稍有點心動。她反復(fù)問著,是不是買了保險,兒子就拿不到錢,只有孫女能拿到。
這個問題,其實讓曾言言很是為難。
她知道自己只要斬釘截鐵說個“是”,盛阿姨肯定就會掏錢買保險了。但是有個極為現(xiàn)實的問題,未成年的小女孩,父親母親是作為她的監(jiān)護人,這孩子既然自己不能買保險,因為沒有民事行為能力,所以投保的時候,簽名也要由父親母親其中一方來簽。如果把這個流程一五一十地講給盛阿姨聽,可能自己當(dāng)下就要被趕出去了。
曾言言把話題繞到產(chǎn)品,盡可能使得盛阿姨覺得買這個保險還挺劃算的,好讓自己多點時間去思考,究竟怎么回答。
太難了!要么就騙人,要么就可能做不成這張保單。
那一刻曾言言甚至有些理解,被人罵著“保險都是騙人的”,那些做保險業(yè)務(wù)的人,或許也無數(shù)次都在內(nèi)心掙扎過,到底要不要為了眼前這張單子的傭金,說出一句內(nèi)心明知答案并非如此,卻閉著眼關(guān)上良心的——是。
產(chǎn)品我沒有亂說,而且的確這個客戶有閑錢,只是在思考要不要買成保險,最關(guān)鍵的是,其實和子女的關(guān)系,都是時好時壞的,誰知道現(xiàn)在阿姨口口聲聲錢不要給兒子只給孫女,以后會怎樣呢?
一旦這樣的念頭開始冒了出來,就真的很難再壓它下去。所以“惡”的滋長,原來這么輕易。曾言言自己的百感交集,在盛阿姨眼中,不過是她去接了兩個罵罵咧咧的電話,然后又回到了辦公桌前。
“阿姨,其實是這樣的,您想買個保險留給自己孫女對吧,那就這樣,您來做投保人,被保險人寫您的孫女,受益人只能寫成您的兒子,不過其實和他沒關(guān)系。您別激動,什么叫受益人,就是買了這個保單的人,她自己……就是……就是您孫女肯定比您兒子長壽,所以不會發(fā)生的,就是孫女先走,把錢留給她的爸爸,您的兒子。這就做到了,錢是給孫女的?!?p> 這番話說出來,連曾言言自己都覺得快繞暈了。但是她基本沒說錯,只是在其中投機取巧了一番——孫女的字,只有她的父親或者母親來簽,才是合理的。如果盛阿姨在此時幫孫女簽了字,其實有很大的問題。曾言言心想著,只能等以后,看這位阿姨的家庭情況是不是緩和了一些,讓她的兒子補個簽名,甚至是等孫女滿18歲了,自己再來簽名確認。
曾言言不是沒騙過人,至少和父母說起自己的工作,就不是實話??墒敲鎸蛻?,是出于想要賺這張保單傭金的目的,想方設(shè)法希望她能買,這點小心思,實在是陰暗得連她自己都有些覺得堵得慌。
盛阿姨是個爽快人,既然把事情都搞清楚了,那就決定給孫女買保險。盤算了一下最少是一萬起買,卡里的閑錢大概有多少,最后就定了買一萬五千塊。
看著阿姨簽完字,然后收了錢,曾言言幾乎是半分鐘都不想多留,差不多是溜也似的離開了玻璃廠。
合同是送到盛阿姨家里去的。心虛的曾言言其實也不愿多呆,畢竟所有的保險,都有15天的猶豫期,客戶如果不想買了,在這15天里把保險退掉,之前交的錢都可以拿回來,而銷售人員就沒有傭金可賺了。
盛阿姨的性子,曾言言已經(jīng)有些習(xí)慣了。她說的話像是在吵架,卻端了水果出來讓曾言言吃。曾言言一是不好意思,二來的確不想和盛阿姨多呆,就說有事要走。
“你幫我看看這個是不是比你給我的保險劃算?!睆妱莸氖⒁坍?dāng)作沒有聽到拒絕。
那是銀行給阿姨推薦的基金產(chǎn)品,曾言言看了看歷史收益,就知道沒法拿保險和它比。況且,她自己都不是很懂這些。于是,含含糊糊說了幾句類似買基金賺錢還不如自己炒股票,買保險圖的是安心這樣的不痛不癢的話,她再說了一次自己要走。
“我一萬多塊買的基金,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賺了快兩千了。這個保險真的不劃算,我不想買了行不行?”
“阿姨,買保險是簽了合同的,不能隨便說不買,要扣您手續(xù)費的。您還是放著吧。”曾言言硬著頭皮,又騙了阿姨一次。當(dāng)時她有種絕望感,再這樣的話,干脆和盤托出,拼著讓阿姨一頓臭罵,拼著下個月傭金掛零,她也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了。
倒是沒想到,阿姨皺了皺眉頭,罵罵咧咧幾句,竟沒有繼續(xù)追究。
于是,這個在曾言言為數(shù)不多的客戶中堪稱難忘的客戶,漸漸地竟也沒有再聯(lián)系過,沒有再用各種問題讓她又為難一次。
沒有想到,隔了幾年,阿姨的保費都快交完了,竟再次找到了她。這是興師問罪來了嗎?如果真的如此,她該怎么面對阿姨呢?會不會被投訴,會不會被保險公司納入黑名單,會不會要賠錢?心跳得快要沖出喉嚨,曾言言第一次感覺電話里,呼吸聲其實可以聽起來那么重。
“哦呦我跟你講,前幾天我去看了那個基金,跌掉我五千多塊,嚇死了,然后想起來我到你這里也是同一時間買的保險,你們不也是做金融的對吧?”
盛阿姨的開場白,和曾言言心中設(shè)想的完全不一樣,她把心慢慢咽回去,快速思索著該怎么回答。
“我要問你一下,這個保險會不會也跌得本金都沒有?我要怎么查?”
原來問的是這個。當(dāng)年買的保險,到現(xiàn)在為止,如果客戶要退保,其實本金是會有損失的,但因為是留給孫女長大用,到她領(lǐng)錢的時候,每一筆金額,都會實打?qū)嵃凑蘸贤系慕o,總體算下來,只會多不會少。
曾言言似乎回憶起當(dāng)年兩人艱難的對話,想辦法表達得更通俗些:“盛阿姨,保險就是合同上寫清楚的那些錢,肯定能拿到的,這個您放心就好了。我有點不記得了,好像當(dāng)時算下來,您一共交的是七萬五,但是您孫女至少可以領(lǐng)十幾萬的,合同上都寫了?!?p> “我知道了。哦呦你當(dāng)時應(yīng)該讓我多買一點的,我就能少虧一點。我兒子和我吵架,說我基金把囡囡的壓歲錢都虧掉了!”
曾言言還在想著該怎么接這句話,阿姨沒有預(yù)告地就掛斷了電話。
果然還是同樣的不客氣啊。
輕輕地把聽筒放下,似乎那顆心也緩緩落到地上了。果然,阿姨和兒子的關(guān)系緩和了不少啊。而且,多少幫她的小孫女,存下來一筆不會虧本的錢,將來給到那個現(xiàn)在還不懂事的孩子手里。
這樣一次出于私欲而說的謊,竟然誤打誤撞,過了幾年之后,卻成了善意。曾言言在這通電話之后,許久內(nèi)心都涌動著無比凌亂的思緒,完全停不下來。她依然對于當(dāng)年的欺騙懷著深深的愧疚,卻也終于釋放了心底的陰影,更開始思考一個問題,當(dāng)年她究竟是為了什么賣出那些保單,而客戶買了之后,人生究竟是走向更好,還是更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