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師傅,明年就摔帽子了喔!劉殺豬匠知道,曾龍生幾年前殺過狗,賣過狗肉,便尊稱他曾師傅。
曾龍生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稱呼了。一般人能直呼其名就算不錯了,而他聽得最多的是曾爛龍。他直爽地端起酒杯,被尊重的興奮蕩漾在臉上。
呵呵,劉師傅,跟你說句老實話,這帽子,肯定比綠帽子戴著舒服,我不得摔!說完,滿滿一杯酒被他豪飲了一半。
爸,大家都摔,我們留到不好哇!曾靜怡哀求。
曾龍生看了靜怡一眼,說,你曉得什么,一切都聽我的。他又喝了一口酒,說,明年你初中畢業(yè),不管考不考得起,只管復習。
曾靜怡鼓起一對澄澈清亮的眼睛,不解地盯著父親,說,為什么?義務教育,根本就不復習。
我早就曉得!曾龍生昂著頭,居高臨下地教訓曾靜怡,說,復習,可以多得點兒貧困生資助款,如果一直有這筆錢,你就復習到老。
三鳳明白曾龍生打的什么如意算盤,不過是想多撈些國家的錢。她把最后一盤素炒包包白菜端上桌,坐下來,說,曾龍生,你也該知足了,靜怡她媽不欠你的,靜怡和吉時不欠你的,村上干部不欠你的,王書記他們不欠你的,鰲山寨的人和神都不欠你的,是你欠大家的。
曾龍生無言以對,拿起酒壺倒酒,要跟三鳳干一杯,說她教訓得好。
三鳳怕他喝多了發(fā)酒瘋,瘋瘋癲癲跑村上、跑鎮(zhèn)上,說些口口眼眼,凈是亂七八糟的,就把酒壺搶過來,說,曾龍生,我黃三鳳不會喝酒,要喝就比喝開水。
曾龍生已經有些酒意,一聽三鳳挑戰(zhàn)喝水,就來了興趣。心想,那些年打谷季節(jié),一口干了,就趴在井口,咕嚕咕嚕,一氣起碼喝半桶,三鳳一個女娃兒,想跟我比,簡直是黃瓜打大鑼——差多長一截。
好,比就比。劉師傅,我們請你當裁判。曾龍生答應得很爽快,站起來就往門外走。
三鳳頭腦轉得快,想曾龍生當眾答應摔帽子的事,就說,不慌,我們還要多請幾個人來,免得你曾龍生輸了不認賬。
不久,請的人到齊了,劉殺豬匠想宣布喝水比賽開始。三鳳不同意,說既然是比賽,就有輸贏,如果贏了沒有獎勵,那輸了就要有懲罰。曾龍生巴不得早點兒比出結果來,讓三鳳輸得灰溜溜地,就同意了三鳳的意見。三鳳想了一會兒,說,贏家提條件,輸家就照辦。曾龍生當眾點了頭,三鳳說不算數,一定要他聲音洪亮地說同意。曾龍生照辦了,喝水比賽才正式開始。
第一輪,用大品碗喝。
幾個人七手八腳,在三鳳院壩里擺上一張桌子,上面擱了兩大品碗溫熱開水,冒著熱氣。三鳳右手把碗一端,頭低下去,嘴唇緊貼在碗沿上。碗略微向右傾斜,左手插在右袖口里,使勁朝左側拉著。曾龍生咕嚕咕嚕喝完一半,抬起頭,張著嘴出大氣。這時,三鳳已經喝完。她把嘴角的水一抹,笑著看曾龍生喝。曾龍生喝完,捧著肚子,放了兩個嗝,拒不認輸。
第二輪,用小品碗喝。
三鳳二話不說,無聲無息就碗底朝天了。
大家緊張地盯著曾龍生,靜靜地,根本不敢喊加油,怕他一口氣喝下去撐破肚皮。曾龍生還剩最后幾口,因為肚子撐得實在不行,想停下來歇會兒,可看見三鳳微笑著勝券在握的樣子,不肯認輸,又準備埋頭苦干。王大牛害怕整出大事,勸曾龍生放棄。
曾龍生輸了,喊三鳳提要求。三鳳敞開喉嚨,一字一頓,說得響亮又清楚,沒別的要求,我們鰲山村明年摔帽子,我只想曾龍生當著大家的面表個態(tài),他的那頂帽子必須摔!
曾龍生臉色唰地變了,變得冷漠無情。他氣憤地瞄著三鳳,心想,完了,這個狠心婆娘,這頓刨湯壞了老子的大事,貧困戶這頂原本穩(wěn)穩(wěn)當當的帽子遭喝飛了。
三鳳假裝讀不懂他的表情,依然微笑著,安靜地等待。
二莽子憋不住了,吼道,曾爛龍,這有什么難的嘛,上午不是才開了動員會,貧困戶這頂帽子,摔不摔不由你,不如爽快點兒!
曾龍生還是那副表情,牙齒磨得咕咕響,就是不表態(tài)。
王大牛也遭逼急了,雖是催促,卻更像勸:爛龍,算球了,愿賭服輸,表個態(tài)也不會死人,再說,一個男人,扭扭捏捏的,好丟面子喲!
就怪你龜兒大牛兒,把老子勸輸了的,要表態(tài),你表嘛!
曾龍生一發(fā)火,在場的人就什么也不說了,看著他氣呼呼地回去。三鳳也沒去阻攔,笑著說,你回去好生想哈。
那天晚上,曾龍生睡到床上,想起貧困戶這頂帽子保不住了,決定寄一封匿名舉報信,好給點顏色半截煙看看??墒亲约翰粫?,想叫女兒曾靜怡幫他寫,可又怕女兒反對。叫兒子曾吉時寫呢,兒子語文成績一塌糊涂,尤其作文一直只得幾分,根本沒法寫。算了,還是勞駕自己那兩條老腿,當面跟領導耍嘴巴皮。可是舉報半截煙什么問題呢?他記起實事求是四個字來。他第一次上訪聽到這四個字的時候,還專門問了接訪人,實事求是到底是什么意思,接訪人說要反映真實的。曾龍生把王利民做的事慢慢理了一遍,覺得沒什么問題可以舉報,就干脆睡了。
第二天,曾龍生沒到大石壩搬遷房建修工地上班。二莽子打電話問他,他謊稱在殺狗賣。直到第四天,曾龍生才開始走村串戶,真正干起買狗殺狗賣狗肉的行當。這不假,王利民是親眼看見的。所以發(fā)籠子豬那天,王利民當著鰲山寨所有貧困戶的面,表揚曾龍生,說他為了摘掉貧困這頂帽子,起早貪黑,東奔西走賣狗肉。
王利民以為,往曾龍生臉上貼了金,他今后就會支持自己的工作。
可是,就在發(fā)完籠子豬的當天晚上,曾龍生趁著夜色,把自己分得的籠子豬送到了三鳳家。三鳳巴不得撿便宜,手腳麻利地稱了秤,嘰里咕嚕一陣口算,就從粉紅色小包掏出錢遞給了曾龍生。曾龍生接過錢,用手指沾了口水,數了兩遍,才揣進褲兜,然后陰陽怪氣地,說三鳳那個粉紅色小包好看,死皮賴臉要三鳳給他仔細看。
滾回去,包有什么好看的!三鳳沒跟他客氣。
臘月說你很溫柔,我看你就是母老虎一只!
曾龍生說話酸酸地,說完還不打算離開。三鳳突然從門后提起掃把,朝他打過去。曾龍生生怕掃把掃在臉上,慌忙中抱頭鼠竄,嘴里說著:一個小包包,有什么稀奇,要是我老婆回來了,不要說一個包包,十個包包我都給她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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