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fā)的日子定在兩天后。
翌日清晨,墨臨風用過了早飯,一只小黃鸝飛落在鏤花窗前。四目相對間,他忍不住想觸摸那鮮黃的羽毛,剛一抬手,它卻“唧”的一聲振翅飛入林間。
他兀自出神了片刻,提劍走出了塵虛樓。
谷中風光如畫,不時有些御風谷弟子三五成群地穿行在長廊水榭之中。所幸谷中并無多少人知道他的到來,他也有意避開人群,一路未生任何枝節(jié)。
沿路皆是花紅柳翠,亭臺樓閣,燕語鶯啼不絕于耳。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有一道長廊向西蜿蜒折去。
此處幽靜,少有來人。長廊的盡頭是橫寬約三丈的石階。登上數(shù)級石階,眼前景致豁然開朗。
只見山清水秀,層巒聳翠,上下天光,一碧萬頃。偌大的庭院坐落于湖水中央,一道白石橋跨水相連。
庭院的月洞門上寫著“倚水園”三個字。字體清雋飄逸,輕盈靈動,不同“璃風院”那般遒勁有力。
園門左右有兩棵合抱粗細的榕樹,蒼翠挺拔,枝葉扶疏。
倏而青山斜阻,倏而亭臺水榭。墨臨風穿花拂柳一路走來,不由暗自驚嘆這占盡春色的旖旎風光。
穿過小徑,是一大片杏花林。這里的杏樹枝繁葉茂,滿樹杏花開得如火如荼,云蒸霞蔚般漫然無際。
忽聞腳步聲紛至沓來,他著實不愿與人多費唇舌,身形一閃,便隱在了一株杏樹后。
幾名侍女正往這邊走來。
“你沒有看錯?小姐果真在這里?”年歲稍長的侍女問。
“奴婢絕對沒有看錯,方才還見她在這里看書呢?!狈垡率膛V定。
“那便好好找找,藥已熬好,誤了時辰就不好了?!闭f罷便和一眾侍女在這林子里分頭尋了起來。
“小姐!小姐!”
墨臨風暗暗蹙眉,這園子的主人是冷谷主的千金?那聲音漸漸臨近,他閃身匿在一座涼亭后。他動作極快,那些侍女未發(fā)覺任何異樣。
他暗穩(wěn)心神,忽然瞧見不遠處立著一個清麗人影。那人原本靠在樹下看書,聽聞侍女的呼聲由遠及近,不由蹙了眉,點足一掠,下一瞬便已落在了樹上。
“你說小姐在這里,怎么就是找不到人哪?”
“分明,分明就是在這里的??!”
樹上的麗人唇角一揚,朝著遠處擲了枚小石塊。那石子落到青草地里,便是窸窸窣窣一陣響。那些侍女聞聲,喜得連擁著朝那方向追去。
她就順勢靠著那旁逸斜出的樹椏,繼續(xù)翻閱手中的書卷。又一頁閱盡,翻頁的當兒,一方絲帕從她寬大的袖擺里滑了出來。
恰時風過,那薄綃的帕子竟被風吹得飛了去。她哎呀了一聲,那帕子不偏不倚,正朝墨臨風所在的涼亭飛來。墨臨風也怔了一下,卻本能地一把抓住了那方絲帕。
觸手溫軟,幽微的香氣襲來,他看見那素凈帕子的一角用絲線繡著一個“洵”字。
“早聞墨公子大名,不想今日卻在這般情景下相見,當真是失禮了?!?p> 墨臨風抬眸時,那名手握書卷的女郎已于紛紛杏雨中朝他走來。
飛花拂身,月白色的裙裾隨風輕揚。她的面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皮膚如同在冰涼的水里浸過。
墨臨風只一眼便瞧出她是個病人??伤拇浇鞘冀K揚著恬淡溫婉的笑容,仿佛一縷陽光透過千年冰山的一隅,那樣稀薄幽微卻又堅定毅然。
“你認得我?”話一問出,墨臨風忽覺有些多余。雖說他來御風谷的消息并未喧然,他也確定沒有見過眼前的女子,即便她知道墨臨風已到谷中,也定然不曉得他的模樣。
但是,他腰間的殘影劍卻暴露了他的身份。
畢竟,江湖上的人大都是先認劍,再認人。
“公子儀容出眾,氣質(zhì)非凡。聽聞望仙居的墨公子昨日便已到谷中,今日既見公子,大抵猜到罷了?!彼穆曇舨蝗羝渌吓幽前銒扇嵬窦s,卻是空靈清朗,擲地有聲。言行間又不見絲毫忸怩作態(tài),只說不出的落落大方。
聽著她這近似贊揚的言辭,一貫不喜虛與委蛇的墨臨風此時卻有幾分欣然。畢竟她不同旁人一般看著他腰間的劍,大肆宣揚出諸多言論來。
他將絲帕還給她,眼底含著似有若無的笑意:“冷傲清霜色,洵美且異。”
冷洵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倏憶起絲帕上的繡字。
“冷姑娘為何要躲著你的侍女們?”他問。
“她們來找我,只因為到了吃藥的時辰。那藥的滋味太苦,實在是苦刑?!毕袷橇r聞到了那藥的苦味,她皺了皺眉。
“良藥苦口。姑娘不按時吃藥,身體如何能好起來?”
“反正這么多年服下的湯藥也不少,不缺這一回?!彼拇浇怯址浩疠p云般的淺笑。
墨臨風凝視著她的側(cè)臉,或許他該問問其中緣由,問問她究竟罹患何病,可他素來是不愛管旁人閑事的。
“雪城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冷洵忽然側(cè)頭望他,沒來由地問了一句。
墨臨風不明白她問這話的用意,卻也答道:“雪城是個很冷的地方,積雪終年不化,山巒萬里冰封。下雪的時候,天地素色,萬物稀聲,很是幽靜?!?p> “冷盡峰巒千秋雪,一種清孤不等閑?!崩滗形⑽⒘疗鹕癫?,“聽起來果真別有一番景象。只不過成日對著那素白霜雪,可也有單調(diào)乏味的時候?”
“這世上有很多風景即便用再豐富的語言描繪,也不及身臨其境之萬一?!蹦R風的眸中倒映著遠處斑駁的花影,似有些迷離。
“想必公子一定去過許多地方。”
“不盡然,”他道,“我只愿保護主公安危,斬斷這江湖中對望仙居不利的紛紛擾擾。至于其他,并無涉足?!?p> “江南的風光和雪城相比,你更喜歡哪一個?”倏有一陣淺淺的幽蘭芬芳劃過鼻尖,她的目光掠過墨臨風雪白的衣領(lǐng),那里有幾縷繁復的銀色流紋,恰似幽蘭的花紋。
“雪城?!?p> 冷洵莞爾:“江南的風景這般好,你不喜歡?若不喜歡,又怎會閑逛到我的園子里?”
“江南的風景固然美,也的確讓人流連忘返?!彼捻馊岷偷貟哌^這片滿園春色的杏林,“卻不是我的歸處?!?p> “我明白了。”冷洵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若是可以,真想親眼看看雪城的風光。”
她說這話的時候,一朵黯云正巧掠過涼亭上方的天空,她的臉掩在暗沉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那朵黯云很快被風吹散,她唇角仍噙著微笑:“再有一日,公子便要同我和小琛前往滇南。見到公子之前我還擔心——”她說到這里,忽然頓了一下,抬起眼睫,“不過現(xiàn)在看來,是我多慮,公子也是隨和之人?!?p> “姑娘何以見得?”墨臨風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江湖傳言雖不能盡信,卻也并非捕風捉影。”
冷洵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看來我的結(jié)論下得太早?!?p> “現(xiàn)在問或許會有些奇怪。但我忽然很想知道,既然姑娘身體不適,又為何要長途跋涉去往滇南那樣的兇險之境?”他的確不愿管旁人閑事,即便如今和御風谷達成交易,也只是關(guān)心何時能順利拿到九玉霄蘿,至于別的事情,他并不感興趣。
可看著眼前立在風中的纖瘦麗人,他卻忽然不由自主地問了出來。
冷洵抬眸望向遠處,沉默半晌:“自然是因為,有不得不去的理由?!?p> 風起,杏影漫天。
“公子也和我一樣吧。”她輕輕一笑,眉心繾綣的陰郁倏然消散,“明明素昧平生,卻不得不與我們同去。”
“人生有太多不得已的事情?!彼⒉淮蛩愀嬷売?,墨臨風也不再追問,“只要終能達成所愿,即便不得已,也是值得?!?p> 這話是在說他自己,又像是在安慰她。他說這話的時候,眸中仿佛有些暖意,待她想再看得真切些,那雙眼睛卻恢復了一貫的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