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在城東，離王城最近。
云玗隨著云邈去拜訪丞相陽朔。丞相府比守云府大出不少，山水之景也受人精心打理過，叫人覺得生機(jī)盎然。
婢女一路引二人來到主廳，途經(jīng)一處池塘，池上架石橋，石橋環(huán)布，連接散落各處的水上亭臺(tái)。云玗覺得美，便駐足看。
“姑娘在看什么？”一聲冷語飄進(jìn)耳朵，云玗循聲望去，玄衣女子立在橋的另一頭，身后圍著婢女，想必就是扶柳夫人。她不在那處秘密別苑。
“夫人貴安，這園子實(shí)在很美，不禁出神了?！痹偏]行禮。
“夫人，許久未見，您同丞相身體可還安泰？”云邈著人將禮盒送入，“群島淘到的寶貝，想著夫人會(huì)喜歡?！?p> “習(xí)武之人，身體自然硬朗些，你不必?fù)?dān)心。”扶柳夫人將二人請(qǐng)至廳內(nèi)，“家夫今日忙了些，一會(huì)兒就來?！边@夫人性子著實(shí)有些冷清，像塊清玉。
三人端坐在廳內(nèi)，誰也不說話。好在陽朔很快就來了，身后跟著一人，正是鄒晚笙。
“你們師徒談事，我便不擾了?！笨搓査纷呓耍隽辛艘欢Y便離場了。云玗亦行了一禮，跟了出去。
出廳轉(zhuǎn)了個(gè)彎，云玗叫住了扶柳。
“夫人，夫人留步?！痹偏]手里提著前些天買的果脯走來，“聽說夫人喜愛，我便買了一些來?！痹偏]遞過果脯。扶柳伸手接住，表情松動(dòng)。
“有心了。”扶柳看著云玗，“姑娘是云邈家的？”
“是，晚輩于愿，是公子從群島帶回來的家客?！?p> “噢?！狈隽抗馔Ａ粼谠偏]腰間的匕首上。
“夫人認(rèn)得這匕首？”云玗取下匕首展在手中。白玉刀鞘晶瑩剔透，仿佛里面不是刀兵，只是一件華美的工藝品。
“認(rèn)得，漢霄。”扶柳伸手觸碰刀鞘，隨即收回手?！肮媚锶魺o事，可否陪我走走？”
“當(dāng)然。”云玗迎著笑臉。
扶柳遣退了左右，只隨云玗一人。行至剛才的湖心亭，扶柳請(qǐng)?jiān)偏]坐。
“萬老前輩他，可還安好？”提起萬尤，扶柳夫人的眼神變得溫柔，鋒芒散去。
“前輩他，仙逝了。群島現(xiàn)在的島主是其親傳弟子，一個(gè)叫白雙的少年?！?p> “噢，是嗎?！狈隽槐幌?，“諾大的群島，給一個(gè)少年，果真是他的作風(fēng)?！?p> “夫人認(rèn)識(shí)萬老前輩？”
“一面之緣罷了，萬前輩這樣的人物，見過一面已然得幸了?！?p> “夫人說的是。”
這把匕首并不出名，僅見過一面怎知這把匕首名漢霄的？夫人與萬尤之緣，不會(huì)只是如此簡單。但是扶柳這般性情，不是輕易可以觸碰的，唯有從長計(jì)議。
云玗起身請(qǐng)辭。一路穿行回到正廳，見云邈和陽朔正說著什么，就默默退到一旁，路過鄒晚笙，點(diǎn)頭打個(gè)照面。
陽朔目光略過云玗，停留在她腰間的刀鞘上，隨即將她盯著。只一瞬，云玗覺察到了凌冽的殺意，抬頭捕捉，陽朔卻已然是一副笑臉了。云邈為陽朔介紹云玗，云玗欠身行禮，思緒卻未從剛才的那一瞬氣息緩過神來。陽朔似乎對(duì)云玗來自淮南這一身份在乎得緊，詢問了許多。云玗便順手推舟，“聽聞丞相武學(xué)造詣不亞于萬老前輩，今日晚輩有幸，可否請(qǐng)前輩賜教一二?！标査防事暣饝?yīng)。幾人移步至后院中，院中是一處小小的練武場，云邈說自己兒時(shí)就是在這一方小園習(xí)武的。
二人立定，云玗從白玉刀鞘中取出“漢霄”，右腿后撤半步。風(fēng)起，掌風(fēng)略過，云玗尚未看清，陽朔已行至身前，蓄力一掌拍出，但凡慢一步，那一掌下來云玗骨頭又該松了。不肯出槍？云玗看著一身傲氣的陽朔，飛身突刺。今日驕陽似火，云玗運(yùn)氣，手中匕首穆地閃出紅光，陽朔徒手去接，被烈火般的匕首灼得猛地收手。氣流扭轉(zhuǎn)，陽朔再一掌靠近，云玗的氣被逼回體內(nèi)，難以呼出。匕首反持，云玗借著氣流旋身，低身快步在陽朔腰間旋了一圈，呲啦，陽朔的衣擺飛起，脫離身體，被氣流沖出好遠(yuǎn)，落在院中的低矮灌木中。
“好一后起之秀！”陽朔伸手，一邊兵器架上飛出一秉長槍握在手中。長槍直劈，云玗側(cè)身，原本直劈的槍勢突然改變了方向，云玗來不及躲開，被槍身擊中，踉蹌幾步，一腳踩進(jìn)了花圃之中，泥土潮濕，想是剛剛施過水。靈機(jī)一動(dòng)，云玗用力一踩，泥土翻飛，簌一聲順著陽朔的方向砸去，如同一張張小嘴，每一塊泥土打在陽朔身上便死死咬住。叮叮，兩人過了兩槍，錯(cuò)身?！昂濉币宦?，小土塊冒著熱氣，陽朔感覺全身多出穴位一熱，有氣流鉆進(jìn)身體，手臂麻了，叮叮，云玗匕首用力劈在槍身，長槍落地。陽朔后退兩步，渾身一震，麻痹之感解除，長槍回手，朗聲大笑，陽朔錯(cuò)步襲來，一槍一槍，槍旋周身，叫人無法靠近，招式如流水，應(yīng)接不暇，七槍已出，云玗被逼到墻角，槍尖就指在鼻尖。又來了！云玗抬頭，陽朔眼中的殺意，冰冷，居高臨下。
如此之人，當(dāng)真會(huì)受人脅迫？云玗苦笑，若不是他想，這世間除萬老前輩之外，誰人能奈他陽朔幾何？就怕是萬老前輩來了，也討不到什么好處。
“前輩英姿，晚輩服了?！痹偏]抱拳低頭。
陽朔收槍，坦然一笑，“姑娘謙虛了。萬尤之法，如此精通，你為除他老之外第一人。既不是親傳，能悟到這份上，實(shí)屬難得?！标査穼⑺丝粗坝诠媚镏?，若不在邈兒之下，切勿害了邈兒?！?p> 云玗心下一驚，“我是公子尋來的，公子之志，就是吾之所往。”
“罷了，罷了。”陽朔拍了拍云玗的肩，喚了鄒晚笙去了。留下她和云邈立在原地。
二人離了丞相府，云玗將與扶柳夫人之事說給云邈聽。云邈聽罷嘆了嘆氣，“父輩之事，我并不了解許多。只知自我家到淮國來，家父與陽丞相志趣相投，二人并肩作戰(zhàn)，那許多年后，大約是扶柳夫人嫁入陽家后，父親便不怎么同丞相來往了，再后來父親便歿了。丞相收我為徒，待我如父。從前的事陽丞相他不愛提，我也就不問。”
“您父親……”
“七年前，同群島外寇商定海域，雙方起了戰(zhàn)事，淮國守住了疆土，父親就是在那時(shí)……”云邈表情蕭瑟，“這么重要的戰(zhàn)場，我卻又不在?！?p> “七年前？”云玗喃喃。那是許叔叔戰(zhàn)歿的那一年。
馬車吱吱呀呀行在街道，車中人一路無言。
此后幾日，云玗每日都去輕語樓聽?wèi)?，照例給鄒晚笙賞錢。偶爾演出結(jié)束就去后院尋她，一來二去，才知她與白瑯相識(shí)。云玗知曉白瑯從前在此唱曲，但不知她與樓中人有相熟的。云玗盛情相邀，鄒晚笙卻不肯去見白瑯，只說是不必叨擾。
回到守云府，云玗尋來白瑯。
“瑯兒，你可認(rèn)識(shí)輕語樓一位叫晚笙的姑娘?！?p> 白瑯穆地一頓，表情冷了下去，“從前要好過，后來不相熟了。母親身份被識(shí)之后，我們就疏遠(yuǎn)了，再后來，她便嫁入了陽家。那樣的年景里做出那樣的選擇，我不怪她。”說是不怪，表情卻是失落的。云玗大抵明白為什么白瑯總是謹(jǐn)小慎微。身份使然，這份自卑深入骨髓，縱使她現(xiàn)在是將軍夫人，塵埃里爬出來的人，還是很難面對(duì)過去。云玗一把抱住白瑯，“我們瑯兒很好，唱的曲兒天下第一好聽！往事已矣，你值得擁有現(xiàn)在的一切?！被磭拇禾靵砹?，等花開了，我們便能明白，為何我們愿意傾盡所能，活著。懷抱春風(fēng)的時(shí)候，就知道人間可愛。
這日天朗氣清，淮國滿城都是桃花香氣。
輕語樓開了。天氣暖和，客人也變得多了起來。小二將抹布甩到肩上，捧著笑臉來迎云玗。目光落在白瑯身上，躊躇半響，“瑯姑娘……不，不，云夫人，您來了，這邊請(qǐng)！”白瑯在靈海關(guān)的嫁禮，早已經(jīng)傳遍街頭巷尾。萬尤親持的婚禮，世間僅有。如今的白瑯，身后不僅有淮國第一將云邈，更有群島島主白雙。這段涅槃之變的佳話，不知何時(shí)，又會(huì)成為說書人口中的傳奇。
白瑯抬腳跨入門中，熟悉的味道溜進(jìn)鼻中，讓人鼻頭發(fā)酸?？粗T前的空地，仿佛還能看到一個(gè)被剪爛戲服的可憐蟲，趴在地上不知所措的模樣。一步一步，踏碎這般光影，白瑯摸著自己的白緞華服，淚水濕了眼眶。
二人落座，臺(tái)上一曲剛落，臺(tái)下叫好一片。三丈紅臺(tái)，演盡世間繁華。鄒晚笙抱著古琴，款步走出，眼光落在白瑯上，驚慌，愧疚，傷心，柳眉皺作一團(tuán)。聽到有人催促，她回過神來，奏了一曲，歌聲悲愴，梨花帶雨，再看白瑯，早已泣不成聲。多年心結(jié)，在一曲中爆發(fā)，一別兩寬，各自辛酸。
后院二人對(duì)坐，云玗立在不遠(yuǎn)處。
“如今你已是將軍夫人了，真好。”鄒晚笙替白瑯著了一杯茶。“將軍待你這么好，真令人生羨。”
“丞相待你不好嗎？”
“好，朔郎他待我很好?！编u晚笙平靜地回答。
“他待你不好。”白瑯小心翼翼地觀察鄒晚笙的神情，得出了結(jié)論?！澳氵^的不好，對(duì)不對(duì)？”
一語中的，真相從別人嘴里說出口，總覺得刺耳。鄒晚笙看著多年前的好友，終于再也無法假裝如常，淚珠滾落，悲慟不已。
“我不過是他的棋子罷了。他心中從始至終只一人而已。我為他做了那么多事，他只當(dāng)我是棋子罷了！不分青紅皂白只助他一人，到頭來竟然換不來一絲情義。”鄒晚笙情緒逐漸失控，“可事到如今，只要他想，什么事我都愿意去做。我怕我不答應(yīng)，他就要趕我走。這些年來我就是個(gè)擺設(shè)，就連家里的白瓷花瓶，他喜愛起來還會(huì)摸一把，可是我！他從來沒有看過我！他只不過用我來牽制夫人。”提及扶柳夫人，鄒晚笙表情變得兇狠，嫉妒，更多的是無可奈何。
“蘇扶柳她，她根本不愛陽朔！她……”
“晚笙！住口！”從側(cè)門疾步走進(jìn)一矮身男人，嚇住了鄒晚笙，不讓她再說。
“掌柜的，莫?dú)?，晚笙只是同我說一說家常。”白瑯回過神來，起身行了一禮。
“是你？將軍夫人今日怎么有空到別人家后院來聽別人的家事？”掌柜明顯怒氣未消，一把提起鄒晚笙，著人將她扶回了房間?！胺蛉巳魺o事，請(qǐng)回吧?！?p> 云玗走過來扶起白瑯，掌柜將她瞪了又瞪，“小女進(jìn)來情緒不穩(wěn)，總愛說些胡話，家丑不可外揚(yáng)，還請(qǐng)二位替小女的聲名著想一二。老夫給二位賠不是了，輕語樓沒能好好招待二位。”
“掌柜哪里話，掌柜對(duì)白瑯有恩的，白瑯自不會(huì)傷害晚笙?！卑赚槍⒄乒穹銎?。二人隨即離開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云玗心中翻騰，淮國之脈，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