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徐懷德躺在一根粗如兒臂的大麻繩上睡的正香,義莊里的公雞就扯著嗓門叫喚起來。
徐懷德睜開眼睛,暗罵這個扁毛畜牲,偏不讓人多睡一刻,太陽才剛剛升起就扯著脖子大叫,真是可恨。
他昨晚在十幾里外一所破院子里先是和一只狐貍精大戰(zhàn),后又跟不知是什么的怪物惡斗了一場,直到后半夜才來到了這所義莊。這一通折騰他也累了,又背著方老太爺跑了很遠(yuǎn),就打算在義莊休息一下,明晚再趕路。
義莊是古代社會上一些有責(zé)任心、有善心的鄉(xiāng)紳富人捐錢建造的莊子,本質(zhì)上來說更像是古代的一個慈善機(jī)構(gòu),主要目的是用來救濟(jì)宗親或是一些貧苦人家。
一般的義莊中設(shè)有義宅,供一些孤寡老人居住,還有私塾給家境貧寒的的孩子免費上學(xué)等等。
徐懷德落腳的這個義莊叫楊氏義莊,是附近一個叫楊家鎮(zhèn)的地方出資修建的,楊氏義莊最后一進(jìn)院子則是陰宅,停放著一些無人認(rèn)領(lǐng)的死人尸身或是客死異鄉(xiāng)尸體暫時存放在這里的外地人。
陰宅內(nèi)只有一個看守的老者,姓關(guān),外人都叫他老關(guān)頭,也不知有沒有名字,是個無妻無子的可憐人。
古時人的壽命都不長,老關(guān)頭年過花甲,算是年齡很大了,數(shù)年前他到此地行乞,楊家鎮(zhèn)上的人看他可憐就把他留了下來,看守義莊陰宅,也算有個棲身之地,解決了溫飽。
徐懷德腰一挺,從麻繩上跳了下來,伸了個懶腰,骨骼一陣噼啪作響。
還沒睡飽就被報曉聲給吵醒了,這位盡職盡責(zé)的大公雞到現(xiàn)在還在“咯咯咯”地叫個不停,徐懷德根本也睡不著,他就想著起來活動活動,等過了中午再睡幾個時辰,晚上上路。
他把方老太爺遺體停放在一張空床上,花幾文錢向老關(guān)頭要了幾柱香點上,之后又向他打聽了一下附近的環(huán)境。
老關(guān)頭年紀(jì)大了,眼花耳又聾,聽了半天才聽明白,他大著嗓門回答說此處乃江都縣地界,要去淮安,需向北走五六天時間才行。
徐懷德又問他知不知道前面十幾里外那座荒廢的宅院,以前住的是什么人家?什么時候荒廢的?
老關(guān)頭聽了后瞪著一雙老眼,說那家院子鬧鬼啊,在我來楊家鎮(zhèn)之前那宅子就荒廢一年多了,聽說以前那家院子的主人挺有錢,是個退休致仕的官宦人家,突然在一天晚上一家人全都失蹤了,宅子也破敗了。
這兩年有晚上路過那院子的人都說聽到了院子里有鬼叫,曾經(jīng)有幾個吹牛膽子很大的人,半夜去探那宅子,后來一個都沒出來,時間久了就更沒人敢接近了。
老關(guān)頭打開了話匣子,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曬著剛升的太陽,一拉徐懷德讓他也坐下,說:“道士小師傅,你猜怎么著?一年前,那附近的幾個鎮(zhèn)子商量一下,合伙出錢請了幾個會降妖的道士,想著要是有什么妖怪啊鬼的就解決掉,要不然宅子附近的幾畝田沒人耕種就太浪費了。
我記得那時候我老關(guān)還去看了看熱鬧,一共請了七個道士三個和尚,小師傅,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
徐懷德笑而不語,心想結(jié)果還用說嗎?現(xiàn)在那宅子里的妖邪仍在,附近的田也是荒廢的,那些道士和尚自然是沒有成功,不過他見老關(guān)頭談興正濃,而這句“你猜怎么著”明顯是他的口頭禪,便配合地沒有說話。
老關(guān)頭一拍大腿,道:“死的那叫一個干凈,連個聲音都沒傳出來,十個人就這樣消失了,從那以后就再沒人敢提去那宅子了。不過本地人沒有,可擋不住外地人不知情啊,這些年也不知有多少人路過那宅子,有的還在里面歇息過,奇怪的是這些人有的失蹤了,還有的什么事都沒有,你說邪不邪?”
徐懷德說可能那宅子里的妖怪是吃人的,有些外地人進(jìn)去歇腳的時候,妖怪剛剛吃飽,那些人也就自然沒事了。
老關(guān)頭皺著臉想想,說小師傅這話也有道理,看來這妖怪也是個不會過日子的,吃飽了就不用存干糧了?萬一很長時間不過人,斷頓了怎么辦?
徐懷德哭笑不得,暗道你這老頭還真不愧是做乞丐出身的,他轉(zhuǎn)開話題,問了問這里到江都縣城有多遠(yuǎn)。
老關(guān)頭又替那個不會過日子的妖怪惋惜了兩句,說縣城離這也不遠(yuǎn),一直往南走一個時辰不到就進(jìn)城了。
徐懷德聽了就想進(jìn)城去逛逛,順便吃點東西。
這江都縣是揚(yáng)州轄下最大的一個縣,據(jù)說江都縣令還是他的本家,半年前剛剛上任,是從京城貶出來的,不過官場受了貶謫還能外放這么個富庶的地方做知縣,可見這個徐縣令在朝中也是有后臺的。
還沒等他提出來,老關(guān)頭又拍了一下大腿,拉著徐懷德道:“小師傅,你猜怎么著?我剛剛想起一件事,來來來,跟你說道說道。”
徐懷德暗自叫苦,正想以尿遁離開,沒想到老關(guān)頭第一句話又把他的興趣提了起來。
“你猜怎么著?七天之前,那宅子前剛剛經(jīng)過一個車隊,半夜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就在那宅子里歇下了,第二天一早就離開了,嘛事沒有。本來這事見多不怪了,可奇就奇在這家人在第二天晚上才發(fā)生了怪事。
那人家里有一個小姐,聽說長的很美,正是婚嫁的年齡。就在第二天他們到了江都縣,晚上在一家客棧歇息的時候,這位大小姐就發(fā)了瘋,胡言亂語的,嘴里說著什么成親成親的,然后白眼一翻就暈死過去了,聽說到現(xiàn)在還沒醒呢?!?p> 徐懷德心中一動,追問道:“老關(guān),你說的這位小姐現(xiàn)在就在江都縣?”
“可不是嘛?!崩详P(guān)頭抄了抄手,繼續(xù)說道:“你猜怎么著?那一家的主人原來和咱們知縣大老爺是舊識,自家閨女中了邪人事不醒,聽說這位老爺和知縣大人聯(lián)名貼出了告示,廣招能人異士,去救那位小姐,還說誰能救醒那小姐,賞銀三千兩。
嘖嘖嘖,三千兩哪,那得夠我老關(guān)吃多少碗陽春面的。”
徐懷德站起身來,拍拍老關(guān)的肩膀,把一串銅錢丟到他懷里,說:“老關(guān),三千兩我沒有,這三十文你拿去吃幾碗陽春面吧。我去城里轉(zhuǎn)轉(zhuǎn),房里老太爺你幫忙看顧著點?!?p> 老關(guān)得了徐懷德贈的銅錢,眉開眼笑,朝他笑道:“小師傅放心吧,保證三柱清香不斷。對了,你幾點回來?要趕得上午飯,我就多下兩碗面,你猜怎么著?我老關(guān)下面的手藝可不是吹的?!?p> 徐懷德笑著說自己就到城里對付一口就行了,晚上再嘗他的面,就這樣穿著一身素袍出了義莊。
后面老關(guān)掂了掂銅錢,看著徐懷德的背影,不停地自言自語:“這位道士小師傅挺好說話的嘛,人長的也不錯,當(dāng)了出家人真是可惜了的。當(dāng)年要是我老關(guān)能有這么俊俏的相貌,這么高大的身子,還能說不上媳婦?鎮(zhèn)上王家糧油鋪子的二丫頭小翠,長的那叫一個招人饞……唉,現(xiàn)在小翠估計都當(dāng)了奶奶了吧……小翠……”
他緬懷著自己的往事,靠在門檻上怔怔出神,初升的朝陽將帶著暖意的光芒灑落下來,落在老關(guān)滿是褶皺的老臉上,照著他微微勾起的嘴角,一雙渾濁的老眼深處卻是神采萬丈。
老乞丐也曾有小青春,臨到老了,他們比普通人更加珍惜回憶中的某些人,某些事,那是他們繼續(xù)活下去的精神支撐。
徐懷德出了義莊,沿著官道直奔江都縣而去。
他的腳力不俗,只半個時辰便進(jìn)了城。江南繁華地可不是蓋的,康熙爺六下江南每次都要到揚(yáng)州來,要是這里沒有半點吸引人的地方,皇帝也不會對它如此偏愛。
徐懷德在街上吃了兩碗餛飩幾個包子,順便向賣包子的老板打聽到了縣衙的所在,吃完后就直朝縣衙去了。
到了縣衙門口,他自報了姓名,只說有事求見知縣大老爺,門口的衙役得了他幾文錢,入內(nèi)通稟去了,不一會兒,就看到一個身穿官服,頭戴官帽地人走了出來。
徐懷德小時候祖父做過官,對朝廷官制略知一二,一見這位官老爺穿著知縣的官袍,頭上卻戴著白頂子,就知道這便是江都縣徐縣令了。
徐縣令同那衙役出了大門,打量了徐懷德一眼,問道:“敢問小兄弟便是徐懷德師傅?”
徐懷德一怔,被知縣老爺平易近人的態(tài)度搞的有些惶恐,忙抱拳道:“回大人,貧道正是徐懷德?!?p> “茅山的徐懷德?”
“正是?!?p> 不料徐縣令上前一把拉住了他,親熱無比,道:“哎呀,徐師傅你總算來了,快快隨本官到后衙敘話?!?p> 徐懷德有些懵,這位徐縣令怎么聽說過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來了還親自出門迎接?
他滿腦袋問號地被江都縣知縣大老爺挽著手請進(jìn)了縣衙,門口收了徐懷德銀子的衙役看著大老爺和那個年輕人的背影,頓時覺得那銅錢變得燙手起來。
一個大部分時間生活在茅山上的年輕道士,穿著如此寒酸,怎么會讓一名朝廷五品命官(徐縣令受到貶黜,充江都縣職,官級保留了原來的等級)如此禮遇?不止衙役不明白,就連徐懷德這個當(dāng)事人都是一頭的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