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秋風 易水 劍客
送行的人很多,荊軻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他們全都按照燕國的最高禮儀身穿白衣白帽,在易水岸邊默然肅立著,像一尊尊墓前的石雕。只有易水河,還在秋風中兀自翻卷著浪花,不停的擊打在河岸上,發(fā)出不知是哀婉還是嘲諷的曲調。燕字大旗被狂風卷籍著撕扯著,幾乎就要隨風而去,一如荊軻華美長袍上用金線繡著的龍紋和饕餮,它們在祥云做的圖案里肆意的張牙舞爪卻又死死被纏住而不得脫困。
“我還未穿過如此做功精巧的衣服呢,”荊軻想。在遙遠的記憶里他似乎在做繡工的母親那里見到過這種衣服,但是始終未敢確信,因為這樣的衣服從來都不需要修。可惜了這樣好的衣服,不久就要被鮮血浸透了,只是不知道是我的血還是他的血,荊軻這樣想著。
出行的隊伍出奇的安靜,雖然沒有泄露此次的計劃,但是整只隊伍仍然被一種不祥的氣氛籠罩著。
“荊軻大哥,你說我們會死嗎?”馬車上的秦舞陽小聲的問。
他還是個孩子,盡管他自稱12歲就殺過人,而今年他不過15歲。
荊軻嘆了一口氣,“會死啊,但是你怕嗎?”
“我不怕!”秦舞陽很有底氣的說。
“但是我怕,我沒有你勇敢?!?p> 是的,逃,不正是荊軻的標簽嗎?他從小學劍、愛劍、舞劍,卻從未用劍殺過人。唯一一次拔劍是在全村被秦軍所滅之時,那時大概也是12歲吧。記憶不可思議的出現模糊,只記得火光,呼喊,和大片的紅色,那是血的顏色。
記憶中唯一清晰的是他的面前有一個跟他差不多大正在縱聲長笑的年輕人,他的聲音嘶啞刺耳,令人毛骨悚然。他滿身是血,手中拿著一把劍,劍上也還在滴血。那是父親的血,母親的血,兄弟的血,玩伴的血。
“來呀,你也有劍,拔出你的劍,來殺寡人?。 蹦贻p人的眼睛也變成猙獰的紅色。
他茫然的拔出劍,呆呆的站著,什么劍法劍意似乎全都忘了,滿眼只是血,血,血,父親的血,母親的血,兄弟的血,玩伴的血,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不知道該殺誰。這時母親不知何時醒過來,將那人一把推開,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對他喊道“孩子,逃,逃。”“逃。”這是母親留給他的遺言,也成了他一生的夢魘。后來聽說那次是秦王嬴政第一次御駕親征,為了擴大軍功下令屠村。
此后,他更加勤奮更加痛苦的練劍,只為能報仇,報那些紅色的仇??墒撬У陌l(fā)現,他再也拔不出劍了。每當他試圖拔出劍的時候,腦海里就會被大片的紅色彌漫,眼前浮現出那雙紅色猙獰的眼睛,耳朵里也回響起母親的那個字“逃!”,一種從腳底升起的顫栗迅速席卷全身,繼而開始牙關打戰(zhàn),他感到一種靈魂深處的恐懼,讓他只想逃走。遇到衛(wèi)元君時是這樣,遇到蓋聶時是這樣,遇到魯句踐時還是這樣。對一個自稱劍客的人來說,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啊。奚落,侮辱,不斷在他的心頭重演,他也許生就不適合做一個劍客吧。荊軻看著自己的劍,為什么總是恐懼呢?既然恐懼又為何要去挑戰(zhàn)呢?為何不干脆將劍扔掉,去和高漸離飲酒度日呢?可是那些血的仇恨呢?那些父親的血,母親的血,兄弟的血就白流了么?
荊軻開始一個個望著這些送別他的人。他一眼就看到了高漸離,不禁笑了起來。這一生能夠有一個知己,也就足夠了吧,這次燕丹張榜招賢,就是高漸離給荊軻報的名。荊軻說:“我不行”高漸離說,“你一定行,我懂你?!笔堑?,高漸離懂得荊軻的懦弱與無奈,懂得荊軻的痛苦和掙扎。在無數個痛飲狂歌的夜晚,他曾和荊軻一同落淚,一同大笑,高漸離知道荊軻的故事,荊軻卻不知道高漸離的故事,荊軻問,但他不說。
“壯士,你走了,我燕國的宗廟里從此永遠供奉你的牌位?!毖嗟わ柡鵁釡I說道。
燕丹,你果然還是不懂我,我要這牌位有什么用呢?即使有用,那我父母兄弟的牌位又有誰供奉呢?荊軻只是在心里這樣想著,并沒有說出來,怕傷了這個灼熱的年輕人的心。
他仿佛還看到了田光和樊於期為他送行,這兩個人一個為他而自盡,另一個的頭顱正躺在自己懷中的盒子里。田光是他的師父,知道他此行的任務后,匆匆趕來給他來上最后一課?!拔沂勤w人,趙國如今卻被秦所滅,我老了,不能報這血仇,但是你可以。一個劍客可以不會用劍,但是不可以沒有勇氣,我最后一次教你的,就是勇氣,你看著。”說完,他拿起荊軻握劍的手,放到自己的頸上,笑著說:“你看,殺人很簡單?!庇谑莿︿h輕輕一劃,血流了下來,又是紅色,紅色。但是這時荊軻的腳像被釘在地上,不再想逃走,而是看著這紅色的血從自己的劍上流下來,流到自己心里。
荊軻拿著滴血的劍走到樊於期將軍那里。
“樊將軍你是秦國人,為何來燕國?”,
“我前半生是秦王的劍,為他殺了許多人,后來我累了,不想再殺人,可是他卻殺了我的家人,啊,那血,紅色的血,我殺人無數從未怕過血,可是這次卻怕了,怕極了?!?p> “知道怎么才能不讓他再殺人嗎?”
“只有殺了他,才能不讓他再殺人”,
“沒錯,我就要去殺他??墒俏乙〉盟男湃涡枰枘阋粯訓|西。”
樊於期先是一愣,然后哈哈笑了起來:“不用借,我送你?!彼闷鹉潜鷦?,像看一個老朋友,然后緩緩倒下了。荊軻恭恭敬敬施禮,將樊將軍的頭放在了錦盒里。
此刻他拿著給秦王的三件禮物上路了,樊將軍的人頭,燕國督亢之地的地圖,還有地圖里的第三件禮物,荊軻的短劍。
圖窮匕現,計劃是燕丹想的,只是,真的有這么簡單嗎?燕丹說,你不是為自己報仇,是為燕國報仇,為趙國的仇,為天下人報仇,神明必佑之,可惜荊軻向來是不相信神明的,因為他們從未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過。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是高漸離的歌聲嗎?還是只有他能懂我。那些在燕市上一起喝過的酒,流過的淚,此刻都在荊軻心里混合著,沸騰著。
“來呀,你也有劍,拔出你的劍,來殺寡人??!”那人猙獰的紅眼又出現在他腦海中。
沒錯,我要來殺你了,荊軻想。
他向后望了望,秋風吹起來賓客們的白袍,連成一片片白色的帷帳,擋住了荊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