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
又送走了一位傾訴者，我看了看掛在墻上的表，還有不到一個小時就四點了。
昨天下午的時候林則慕早早的便叫了醒我，現(xiàn)在著實有些犯困了。
我看著面前的酒瓶，又喝完了。
我拿起柜子上那最后一瓶，這瓶喝完，就得掛空鋪回去釀酒了。
開了最后一瓶酒，我打算再聽一個故事，我靜靜地飲著酒，等待著下一個顧客的到來。
我看了一會兒書，嘆了嘆，李清照還真是個才女，只不過可惜造化弄人??！
失了摯愛，抱憾終生。
成了一個怨婦。
不知過了多么一會兒，風(fēng)鈴又響了，我有些慵懶地抬起頭，又是個男人。
長得很普通，手里夾著個公文包，臉上有些滄桑之感。
估摸著三十多歲吧，唇邊有些隱隱約約的胡茬。
坐在了我對面，低著頭，不說話。
我懶散地撐著腦袋，頗為困倦地打了個哈欠，無聊極了。
“還有半個小時，過時不候?！笨戳丝幢?，三點半了，我著實困了，可來了個人，還一句話也不說，真是無聊死了。
那男人悶悶的的抬頭，“怎么的也得我走后你再關(guān)門吧……”
“某年某月的規(guī)矩就這樣，店里老板娘最大，你要覺得說不完就走。”屋里有些熱了，沒開空調(diào)，我隨手拿了張紙在面前扇了扇，不耐煩地道了一句。
他沉默了一會兒，我猜這許是在想到底要不要繼續(xù)留在這兒。
我又等了一會兒，他開口了。
“我今年三十五了，成了家，立了業(yè)，也有個可愛的孩子，生活過得挺滋潤，老婆也貼心，不愁吃不愁穿，可我就是每天深夜里滿目的愁云。”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的感覺，我想應(yīng)該是抽了許多煙，把嗓子給熏壞了，聲音著實的不怎么讓人敢恭維。
“小時候，新搬來的鄰居家住了個小女孩，長得特別漂亮，我認識她的那一年，她六歲，我五歲，她高我一頭，當(dāng)時對愛情一點概念也沒有，只看她漂亮，我就信誓旦旦地拍著胸脯說要娶她，她欣然地笑著，答應(yīng)了?！?p> 他身上的煙味很重，熏的我皺了皺眉頭。
“后來，我們慢慢長大，我十二歲，她十三歲，仍然高我一個頭，我們都在一個小學(xué)上學(xué)，我還是每天屁顛屁顛的去隔壁找她和她一起上學(xué)，說說笑笑，她身邊總是有很多小男生，而我身邊一個朋友也沒有，可也尚是不懂事，還是每日都把娶她放在嘴邊，她每次都是笑笑，說我人小鬼大。從我五歲到她十三歲，我們一直是彼此最好的玩伴，誰也不疏遠誰?！?p> 說著說著，他嘆了口氣，我無無聊聊地聽著，他冷冷清清地講著，他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他，除了他的講話聲和我喝酒的吞咽聲再沒有別的聲音。
“直到后來，她十七歲，我十六歲，我再也沒有說過要娶她之類的話，她上了重點高中，我輟了學(xué)?！彼蝗荒?。
我抬頭瞥了一眼鐘，還有二十多分鐘，至于要不要聽完他的故事，就看他了。
“初中的時候我就是一個社會小子，刺兒頭，跟一幫狐朋狗友在一起，成績也是差的要命，更別說中考了，我輸?shù)囊凰?，而她呢，典型的乖乖女，從小漂亮到大，成績也是一如既往的好，自從上了中學(xué)開始，追她的男的就一直不斷?！?p> “她光彩耀眼，而我就是個垃圾，我根本配不上她?！?p> 他表情很復(fù)雜，是痛苦呢，還是遺憾呢，還是自卑呢，我說不清。
“我不再去找她，她也沒有主動的找過我，到后來，我們搬家了?！?p> “為了配得上她，我后來開始慢慢學(xué)著經(jīng)商，慢慢地積累經(jīng)驗，實踐，吃過苦，事業(yè)也開始慢慢起步，我借錢開了家小店，慢慢地，一步一步的擴大，最終成了一家上市公司，經(jīng)營的還不錯。”
“我覺得差不多了，也可以配得上她了，我就回老家去找她?！?p> “可是，剛回到老家，卻發(fā)現(xiàn)她父母在工地上班的時候出了事故，都死了?！?p> “而她呢，則離開了。”
他又嘆了口氣，我默默地飲著酒，還是沒有找到觸動我的點，又看了看表，還剩十幾分鐘。
“我開始漫無目的地找她，翻遍那整座城市，還是沒找她，我放棄了?！?p> “我既沒有找到她，也沒有再和別人在一起。我經(jīng)營著我的工作，時而會想到小時候她那張俊俏的臉，倒也沒什么感覺?！?p> 頓了一頓，他繼續(xù)說著：“直到后來，我陪客戶去了一件夜店，畢竟商場亂的很，我進了夜店，四處打量了一下，靡亂不堪，”
“那個客戶直接點了一個小姐開了房，而我呢，即便沒有愛人，但是吧，男人嘛，你知道的?！?p> 說到這兒的時候他撇了我一眼，我皺了皺眉頭，有些惡心，
“總會有需求的，里邊的老鵠給我了一張單子，嗯，沒錯，上邊都是小姐。”
我悄悄瞥了他一眼，他神色有些復(fù)雜，我看不出是什么感情，許是比我大了許多的緣故，我猜不透。
“我翻開了那份單子，上邊的人一個比一個開放，我一個一個的打量著，始終找不到稱心的?！?p> “翻著翻著，正準(zhǔn)備隨便點一個的時候，突然，一個有些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愣了，太像她了，可我看不清，她化上了濃濃的煙熏眼，烈焰紅唇，輕佻的眼線，與她青春時那清純的模樣截然相反，以至于我絲毫不敢確定?！?p> “那個老鵠見著我瞧了她許久，問我是不是要她，我回過神，問了問老鵠她的名字。”
他又愣住了，眸色有些灰暗，我靜靜地瞧著他，他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沒有搭理我，“熟悉的名字進入了我的耳朵，我驚了?！?p> “一時沒說話，那老鵠問我要還是不要，我想了片刻，決定還是見見她，我說，要。”
“我被帶到了一間包廂，我就靜靜地等著，不言不語，只想著當(dāng)時那個熟悉的面孔，想著在這種地方和她見面應(yīng)該怎么來打找呼，就在我焦慮的時候，門開了?！?p> “我猶豫片刻，抬頭望去，我見著一個穿著極其暴露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愣住了，她濃妝艷抹，我細細地瞧著，慢慢地與我記憶里那個面容重合了，我沒起身，也沒說話，只看著她?！?p> “她端著一瓶酒，愣了一會兒，恢復(fù)了十分清冷的面容，踩著極高的高跟鞋朝著我走來，將那瓶酒倒了一杯遞給了我，沒有一絲表情，我沒有接，淡淡地看著她，她吸了口氣，對我說了一句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忘的話，”
他眼里泛了淚光，我瞧了瞧鐘，聽見鐘聲響了，我嘆了口氣，將最后一口酒悶了下去，決定聽完這個故事。
我不太喜歡他這個人，但故事還是我樂意聽的。
“她說：別人一晚上收八百，你是熟人，給你個優(yōu)惠價，收你五百。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我早就配不上你了…………”
他說完，那張略微有些皺紋的臉濕了，我也愣了，萬沒想到會這樣。
但是我還是沒想給他酒，他也不管我要，哭的無聲，只是見著有淚掉下來。
“我聽完她這話，我被嚇著了，我一把甩開她遞給我的酒，杯子碎了，和我的心一起，和我心里那個她一起，都碎了?！?p> 我只聽著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不細聽聽不出什么異常來，再抬頭看看，他哭的厲害。
“我就像潰敗的逃兵似的慌忙跑了，不敢回頭看她，就這樣跑了。”
“而后的而后，只要一愣神，便滿腦子都是她那一句話，工作也是下跌的厲害?！?p> “我用了一年將將緩過，為了抹去她的記憶，我開始慢慢的接受我父母給我的相親，那時候我已經(jīng)二十八了，再不成家，真的不行了?！?p> “我看著每一個相親的女孩，感覺他們都一個樣，看了許多，拒絕了許多。”
“我父母急了，給我指了一個他們朋友的一個閨女，長得不錯卻沒有她那般明艷動人，也算知書達理，我深知再拖下去還是一個結(jié)果，就接受了那個女孩，和她相處了一個多月，就結(jié)婚了?！?p> “終于結(jié)婚了，我們也很快就有了孩子，正在我覺得我終于放下她的時候，她卻突然出現(xiàn)在了電視上?！?p> “那天我們一家在客廳看著電視，我媳婦隨手翻到了一個法治節(jié)目，看了看上面的內(nèi)容，擰著鼻子拍了拍正在玩手機的我，說，：老公，你看，現(xiàn)在的小姑娘還真是不要臉想賺錢想瘋了，竟然去做這種缺德事兒?！?p> “我抬眸撇了一眼，卻見著一張熟悉的面容在我之前碰到她的那家夜店被警察押著，她衣衫不整，滿目驚慌，額頭上還帶著「工作」留下的汗珠，甚至沒有給她打上馬賽克，她那張小臉就這么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那樣驚慌，那樣無助，我默默地看著。”
“妻子還在不停的辱罵著她，我知道是無心的，可還是忍不住跟她發(fā)了火，我狠狠地罵了她，結(jié)婚三年，我們一次都沒有鬧過紅臉，可在我心里，可能還是始終都沒放下她，妻子哭了，我沒理，一個人跑出家門獨自喝了一晚上的酒?！?p> “第二天的時候我也沒回家，準(zhǔn)確的時候，我連著好幾個月都沒回家，我知道，她又回到我心里了?！?p> 他頓住了，而我狠狠地擰了擰眉頭。
“就在幾個月后，我突然接到了她朋友的一個電話，說她染了病，快要不行了，想要臨死前看看我?！?p> “我有些愣了，染的什么病，不言而喻，我驚的是她這么多年一直還記得我，我愣了片刻答應(yīng)了她朋友。直接去了發(fā)到我手機上的地址，可是到了之后，我只能在病床門口透過玻璃墻看著她，她得的病特殊，門外有警察站崗，我進不去?！?p> “我像個孩子似的趴在墻上看著渾身插滿管子的她，我看了一下午，就在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我卻突然看見她睜開了眼，朝著我的方向轉(zhuǎn)過了頭，看了我一會兒，眼里有些不舍，隨后扯起嘴角，對著我笑了笑，我看她的口型，她說：好好生活?！?p> “隨后，不知道看了多久，我走了。”
他止住了淚水，開始抬頭看著我，直直的看著我，看得我有些瘆得慌。
“之后，我回了家，我妻子有些小心翼翼的看著久出不歸的我，哭了。我對她笑了，說：以后好好過日子?！?p> “隨后，也沒看她什么反應(yīng)便進了屋子，此后，我便過我的生活，一絲一毫也沒有再搜集她的消息，她最后怎么樣，是死是活，我一概不知?！?p> “只是，我無論過得再好，一律每天夜晚都會想起她，不知道什么感覺，就感覺心頭堵得慌。”
“又是四年，依舊如此?！?p> 他說完了，我知道，故事是個好故事，人，很渣。
我并不欣賞。
他遲早會慢慢失去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的。
妻子，孩子。
他說完了，抬頭愣愣的看著我，我突然反思了一下自己，
真的是，壞了大忌了，
我給自己立過規(guī)矩，開店只聽故事，不評判為人。
卻是錯了。
我想了想，起身拿起柜子最底下一層的酒，遞給了他一瓶。
這瓶酒名曰遺憾，愛情中最常見，也最普通的結(jié)局。
我想，他應(yīng)該就是這種心情吧，遺憾什么呢？遺憾中學(xué)時沒有忽略自身陪著她，遺憾再一次找到她時沒有緊緊抓住她。
還有，以后遺憾……沒有及時忘了她。
我靜靜地看著他喝完那瓶酒，本來想問他的話全都說不出口了。
我想問問他，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有沒有想過以后。
可是，不想問了。
也不能問。
紅塵亂，就看你守不守得住真心了。
他喝著，臉上時而會有痛苦的表情，我知道，那就對他來說，烈得很，不像之前的默守和癡怨等酒烈得醉人心智，醉的歡愉。
而這遺憾，烈得焚身，醉的難受。
“多少錢？”他喝完了，醉醺醺的看著我，
我想了想，“一百?！?p> 整整一百，完整無缺，我讓他分了許多零錢給我，
我還是忍不住，想告訴他，拼湊的完整不會長久的。
能不能醒悟就看他自己了。
他按我的要求，給我了一堆零錢。
我收好錢和酒瓶，又看了看表，四點半了，隨眼一瞟，看見林則慕在樓梯口看著我。
準(zhǔn)是看著過點了還沒見著我，著急了。
我對他笑了笑，轉(zhuǎn)身看著面前醉的一塌糊涂的男人，“我們不營業(yè)了。”
男人愣了一下，癡癡地點了點頭，“打擾了?！?p> 搖搖晃晃的便走了出去。
風(fēng)鈴又響了，此番，是否遺憾一生就看他了。
我抬手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疲憊。
再回神時，一杯熱氣騰騰的玉米汁送到了我面前。
我抬眼一看，林則慕。
我接過那杯玉米汁，小口的喝了起來，喝了整整三瓶酒，忽然喝點熱乎的，倒也覺得舒服得很。
我有些醺了，起身，一不留神，跌在了他懷里。
正打算正起身子的我一把被他抱了起來。
沒打算掙扎，著實累了，
“好好睡一覺吧，我?guī)湍阈秺y，你安心睡。”他抱我上了樓，把我放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看著他，總感覺他有些不一樣，哪兒不一樣呢？
我說不出來，一杯熱乎乎的玉米汁進了肚子，困意瞬間來襲，不管了，睡覺了。
而后只感覺一陣陣清涼在臉上劃過，他許是幫我卸妝呢…………
夜深了，我們都睡了……
一個樓上，一個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