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剛才，侯方域狠狠扇在她臉上的巴掌，讓她清楚地意識到現(xiàn)在的她在侯方域眼中并非是陌生人，而是……滿身塵埃不可原諒之人。
果然，她當(dāng)初的決定是對的。
風(fēng)塵女子的印記已經(jīng)烙入她的骨血之中，無法洗去的烙印終究會成為她與侯方域之間的癥結(jié)。
而就在此時她以為阮集之將手放在她的腰間是為輕薄她時，她的腰間傳來一陣癢，就像是有狗尾巴草不斷輕輕劃過她的腰……
“你……”
一抹驚訝從她黯然無光的眼中閃過，她素來怕癢，身體則因這難以承受的癢勁兒而開始扭動。
李香君萬萬不曾不想阮集之竟在這個時候撓她癢癢！
她從痛苦中抽離而出，發(fā)出輕顫聲：“別……別撓。”
所謂蒼天繞過誰。
之前是她聽不見阮集之的話，然而現(xiàn)在則是阮集之聽不見她的話。
在她顫抖的求饒聲中，她腰間輕柔地抓撓卻并沒有隨之消失。
“停手……”
她笑著想讓阮集之住手，可是阮集之卻沒有。最后她笑著笑著，那笑聲轉(zhuǎn)而變成撕心裂肺地哭聲。而阮集之則再度將她攬入懷中，輕拍著她因為哭泣而顫動的腦袋憐惜哼著歌：“小花貓哭出來便不會如此難過，小花貓哭出來便會像以前一樣開心大笑……”
她不愿在人前展現(xiàn)她的狼狽，然而阮集之他用這樣的辦法擊潰她最后的壁壘，誘惑她發(fā)泄想要深藏的悲痛。
思及至此，嚎啕大哭的她從錦被中伸出手用力扯住阮集之的臉哽咽道：“別唱，難聽。你越唱……我越是想哭……”
而阮集之則是存心想要她哭，即便是她用盡全力扯住阮集之的臉，阮集之的輕哼聲已經(jīng)變得模糊不清，他卻并未停下來。
“阮集之，你唱得真的……真的很難聽……”
在阮集之口齒不清的歌聲中，李香君的眼淚不斷滴落在阮集之胸前暈開一片。
釋放著內(nèi)心的悲哀，她的哭聲很大，卻并未掩蓋阮集之在她耳邊的輕哼聲。
阮集之又唱道：“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但到底誰才是淺情人？
那日李香君在阮集之懷里大哭之后，終是染上風(fēng)寒。
躺在床上，神志不清的她迷糊中就如同走馬燈一般，一會夢到自己小時候被媽媽綁在石柱上暴曬的畫面，一會則夢到自己和莞兒一起賞明月，還有她和侯方域在山洞中所發(fā)生的那一幕。
感受到有冰涼的巾帕搭在自己滾燙的額頭上，夢魘不斷的李香君緩緩開眼看向坐在床邊眼中布滿血絲的阮集之發(fā)出沙啞的聲音：“我這是……要死了嗎？”
見李香君醒來，阮集之眼中流露出欣喜之色，卻在聽到李香君的話后，素來風(fēng)流儒雅的他不由皺眉啐了一口道：“呸！童言無忌！”
童言無忌？？？
望向阮集之，李香君迷蒙地眨了眨眼道：“喂……阮集之，我早已及笄，咳咳……何來的童言?！?p> 阮集之怒瞪了李香君一眼，端起他用紅泥小爐熱著的藥，一邊吹溫塞進(jìn)李香君口中，一邊沒好氣地說：“小花貓，你用了我這么多上好藥材，還欠我兩次救命之情，在你欠我的債尚未還清之前，你休想！”
李香君愣了愣，蒼白的唇角勾起一抹無力的笑：“阮集之，生死由天，咳咳……不由……”
她的話尚未說完，阮集之便又將一勺吹溫的藥灌入她口中道：“現(xiàn)在你的命由我。少給爺廢話，趕緊喝藥！”
就如同阮集之所說，她欠他兩次救命之恩，這樣說來她的命早已是阮集之的。
這一回她沒有反駁阮集之的話，而是乖巧地喝藥。
連日來，阮集之一直照顧在她身邊，見阮集之比起之前清瘦了許多，憔悴了許多，虛弱的她咳嗽著讓阮集之去歇息。
不想阮集之卻霸道地拒絕她道：“我已命人將你從媚香樓贖回你的賣身契?，F(xiàn)在你是我的人，我讓你乖乖喝藥，你便乖乖喝藥。我讓你乖乖歇息，你便乖乖歇息。爺是這一家之主，哪有你反過來命令爺?shù)姆輧??！?p> 阮集之頓了頓將他溫?zé)岬恼菩恼衷谒难劬ι?，擋去她所有視線，轉(zhuǎn)而又聲音輕柔地說道：“快睡吧。等病好了，爺帶你去金陵城最高的地方賞月?！?p> 眼睛被阮集之遮住，聽到阮集之的話，她氣若游絲的笑出聲：“你確定不是打算將我從金陵城最高的地方推……唔……”
“下去”二字尚未出口，李香君的唇便被阮集之用另一只手封住。
阮集之的聲音又變得低沉，他道：“不許再說話。否則明日爺喂你喝雙倍的藥?！?p> 阮集之的掌心不似侯方域那般冰涼，她以為阮集之說罷便會將手拿開，結(jié)果等到她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那一抹溫?zé)嵋琅f停留在她的眼睛還有嘴唇上，那么的輕柔，那么的小心翼翼……
第77章：舍不得
身體冰涼猶如井水，咳嗽聲不斷，她的意識變得越來越模糊，時醒時睡，卻不曾再離開阮集之的臥房。
“阮大人，這姑娘染上的寒氣已入骨。若是熬不過今晚的話，恐怕……”
“恐怕什么！庸醫(yī)！若是治不好她的病，爺就讓你從今以后再也不知道怕！”
“阮大人。小的……小的已經(jīng)竭力而為。這位姑娘之前染上的風(fēng)寒僅是在表里，按照小的所開的方子煎藥服下，調(diào)養(yǎng)上一段時間便會有好轉(zhuǎn)，但這位姑娘非但病情沒有起色，反而還惡化。小的想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乃是因這位姑娘她……”
阮集之風(fēng)流倜儻，總讓人覺得像是游戲人間的妖孽，波瀾不驚。然而彼時阮集之的語氣聽上去甚是急躁：“她怎么？還不趕緊快說！”
“阮……阮大人，依小的看，這位姑娘之所以會病情惡化乃是因為她……因為她心疾所致?！?p> “心疾……”
“一派胡言！”
“簡直就是庸醫(yī)！”
的確就如醫(yī)者所說的這般，過去支撐她在媚香樓堅強(qiáng)活下去的理由乃是因為她不想如同大街上的野狗般死得那般凄慘，她至少可以在媚香樓中“光鮮”地活著。
然而現(xiàn)在侯方域扇在她臉上的那一耳光則狠狠粉碎她的“光鮮”，她這般猶如行尸走肉的活下去，還有何意義？
心中的苦澀乃是滄海無邊無際，她漸沉于這片無盡苦澀之中，失去了唯一活下去的理由而感覺快要窒息。
對她而言，這般死了也沒什么不好……
身體所有的力氣仿佛都已經(jīng)用在呼吸上，李香君聽著聽著阮集之怒罵大夫的話再次陷入沉睡。
李香君以為這一覺睡下去她便再不用承受異樣的目光，再不用承受苦澀到令人窒息的痛苦。
然而渾渾噩噩之中她卻感受到有溫?zé)岬囊后w滴落在她的鼻尖。
這是……下雨了嗎？
為何這雨水會是溫?zé)岬?，像極人的眼淚。
就在這時，她感覺到有一只微涼的手撫上她的臉龐，顫抖地輕輕摩挲著。
是誰的手？
都說人到了彌留之際都會產(chǎn)生幻覺，想來此刻她所感受到的便是她生命盡頭的幻覺。
一日入風(fēng)塵，若非芳華枯，風(fēng)塵總相隨。
就在侯方域在阮集之房中看到她的那一刻，她所有努力想要隱藏的丑陋全然暴露在侯方域的面前。
那一巴掌是怒，亦是厭惡。
使得連她都厭惡自己……
即便是臉頰的溫度如此真實，她卻還幻想著侯方域為她而落淚。
見陷入沉睡的李香君臉白若紙，毫無血色，掌心顫抖的阮集之緩緩俯下身在李香君耳邊發(fā)出沙啞地輕喚聲：“小花貓?！?p> “小花貓，不要走好不好？”
“你若不想哭的話，爺再也不撓你癢癢，逼著你哭?！?p> “你想捏爺?shù)哪?，爺便讓你捏，捏多久都行。你若是覺得咬爺能出氣的話，爺便讓你咬，只要你別將爺咬殘便成?！?p> “小花貓，爺從來沒有養(yǎng)過貓。這次爺好不容易將你領(lǐng)回家。你必須陪在爺身邊，爺喝酒，你彈琵琶給爺聽?！?p> “小花貓，你彈的琵琶極是好聽，爺怎么聽都聽不夠……”
小花貓？
不想她的幻覺竟從侯方域變成阮集之。
不過也是。
想來在這世上如今會在意她的便是阮集之，從而才讓她生出這樣的幻想來。
溫?zé)岬臏I順著她的臉頰滴落進(jìn)她的唇中，苦澀的味道在她舌尖蔓延開來，而后她則感覺到自己被人緊抱在懷中，甚至聽到對方的心跳……
烏云遮月，窗外夜色如同化不開的墨。
隨著時間一點點的逝去，害怕自己好不容易遇見的小花貓就在天亮后沒了，身體微涼的阮集之緊緊將李香君抱在自己懷里，任由自己兩行清淚自自己眼角滴落而下。
在朝堂上素來沉穩(wěn)冷靜的阮集之彼時在這安靜的房間中發(fā)出慌亂的聲音：“小花貓，別走?！?p> 因害怕，他的身體變得微涼，然而相對于他的體溫，阮集之只覺自己懷中抱的仿佛并非活人。
彼時李香君的身體就像是一塊冰磚，即便是屋中放著暖爐，她卻是在變得越來越冷。
李香君分明被他緊抱在懷里，然而阮集之卻覺得懷中的李香君就像是一縷青煙，不管他如何抱緊，她都會在天亮?xí)r分消失不見。
“小花貓，熬過去好嗎？”一雙布滿血絲的眼凝望著李香君，阮集之喑啞地說。
阮集之自幼聰慧過人，但凡是他想要的，便不曾有他并未得到的。在仕途上，他又是一帆風(fēng)順。
這樣的他活得風(fēng)流，活得瀟灑，無煩憂擾之。
可從他在桃花林中撿到他的小花貓開始，他發(fā)現(xiàn)自己去到風(fēng)月之所卻無法繼續(xù)風(fēng)流瀟灑。別的姑娘坐到他的大腿上，他便下意識想要將其推開，他甚至還會想此時他的小花貓是否也坐在別的男子的大腿上。
煩憂繞上心頭。平日不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煙花之地，笙歌伴耳，觥籌交錯之間，望向倒影在酒杯中的明月，那時阮集之發(fā)覺他的心中已經(jīng)不再是清風(fēng)明月，取而代之的則是李香君哭成小花貓的臉。
過去沒有承受過失去心愛之人的痛苦，他難懂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悲切，而現(xiàn)在阮集之只覺自己的心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令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為何舍不得。
他從未像今日這般想要時間停止，然而天若有情天亦老，窗外的天色并未因他心中的渴求而陷入永夜。
柔和的晨曦在破開黑夜那一瞬有猶如一把光劍仿佛破開他的心。
“小花貓！”
若說之前阮集之僅是抱著李香君默然流淚的話，那么現(xiàn)在害怕失去的他便已忍不住發(fā)出悶悶的哭聲。
“小花貓，爺好不容易遇見你。你這一走，你要爺今后如何再敢賞桃花，再敢聽琵琶曲……”
阮集之顫抖地緊抱住李香君，苦澀的眼淚不斷從他臉龐劃過滴落在李香君蒼白的眉心上。
守在房間外的小斐自幼便跟在阮集之身邊，她聽過爺談笑風(fēng)生，淺酌低吟，卻從未聽過爺像今日這般悲痛低泣。
從那日爺獨自去城北賞完夜桃花回來，她便聽爺不時提起小花貓。
她跟隨在爺身邊十余年，自然了解爺，于是她猜測爺口中的小花貓并非是一只貓，大概是個姑娘。
那日當(dāng)爺別扭地喚住她，問她若是姑娘有心上人的話會有何表現(xiàn)時，她便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測。
原來萬花叢中過，不沾一片葉的爺也有失足的一日……
此時聽到阮集之的哭聲，在門外站了一夜的小斐眼中流露出復(fù)雜的神情。
若是李香君香消玉殞，她不知自己到底是悲還是喜……
看向被勁風(fēng)打落在地上的桃花瓣，小斐嘆了聲氣，轉(zhuǎn)身欲推門而入，然而她的手卻在放在門上時突然一頓。
安靜的院中只聽李香君虛弱的聲音自屋中響起。
“喂，現(xiàn)在到底……誰才是小花貓？”
以為是自己在做夢，清淚劃過臉頰的阮集之瞪大眼睛看向緩緩伸出手替他擦拭眼淚的李香君。
“你……”
阮集之顫抖的聲音被李香君虛弱的聲音所打斷：“你這樣吵下去讓我如何能在九泉之下安息?！?p> 他的窘態(tài)何曾暴露于人前，但此時聽到李香君的打趣阮集之卻并不惱。
大夫說只要李香君撐過昨日便無性命之憂。
此時他比誰都開心！
見阮集之傻傻地看著她，傻傻地笑。
說話都覺吃力的李香君卻還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悶聲道：“喂。你再這般抱著我，想來我尚未病死，便已被憋死?！?p> 聽到李香君氣若游絲的話，阮集之這才注意到自己抱著李香君有多緊，多用力。
他慌忙微微松手，卻依舊是將李香君蜷在自己懷里。
若是換做平日，他定早已捂住李香君的嘴抑或狠狠去拽李香君的臉，阻止她再說那個“死”字。
而現(xiàn)在看到李香君虛弱到就連說話都吃力的份上，阮集之只能無奈地選擇狠狠瞪了一眼李香君道：“小花貓，你答應(yīng)爺。”
李香君嫵媚且清澈的眼中流露出一絲茫然。她道：“答應(yīng)什么？”
窗外晨曦若灑金，就在她睜開眼之前。她以為自己的命便如同這三月里灼灼桃花，繁華地綻放，卻又迅速凋零。
她的身體漸漸變冷，陷入昏迷中的她仿佛已經(jīng)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然而阮集之的聲音卻不斷在她耳邊響起。吵得她不得不掙扎著睜開眼，阻止他繼續(xù)落淚。
答應(yīng)他不許再說死字。
然而阮集之的話尚未出口，他便見臉色蒼白的李香君道：“我答應(yīng)你?！?p> 這回?fù)Q做阮集之神情一愣，還以為李香君已經(jīng)知曉他想說的話。結(jié)果李香君則道：“君兒已經(jīng)是爺?shù)娜耍窈笞匀粫銧斠黄鹇狅L(fēng)觀月賞桃花，爺讓君兒彈琵琶，君兒便不敢在爺面前彈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