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寧悠心知這是皇后故意的,不少大戶人家整治初入家門的兒媳或不聽話的姬妾時,大多喜歡這招。可這在寧悠看來,卻粗鄙不堪。她唇角一挑,起身站直,微笑看著上首的皇后。
眾嬪妃見寧悠沒有得到皇后的允許,就自己站起來。一時你看我我看你,皆從對方眼里看到笑意。
這會,又是一場好戲。
皇后身邊站著的大宮女冷眼一瞥,喝道:“十二公主,見到皇后為何不行禮!”
“見到本公主……”寧悠抬眸,緊接著她的話語,“你又為何不行禮?”
那宮女沒料到寧悠會這般反問,一時愣住,下意識看了眼皇后。
皇后這下再裝沒聽到就有份了。她轉(zhuǎn)首瞅著寧悠,冷聲道:“十二公主為何不行禮?莫非公主以為本宮沒資格受你這禮?”
“寧悠見過皇后。”寧悠聞言,立刻屈膝行禮。
以前如何,她不記得?,F(xiàn)在,她可不會傻站著等人挑錯。
“皇后?”高高在上的皇后眼睛一瞇,面沉如水:“看來十二公主當(dāng)真是沒有好好學(xué)習(xí)禮儀,你該叫我什么?”
“皇后殿下。”寧悠輕快地接道。
“公主既是陛下的女兒,那就該叫我一聲母后。”
寧悠保持著行禮的姿勢,聽她這樣說,朗朗接道:“寧悠的母后早在一年前就已經(jīng)逝去,皇后如此說,莫非現(xiàn)在坐在上面的,是我母后歸來的鬼魂?”
皇后的目光瞬間冷了幾分。
殿內(nèi)眾人嘩然,皆像看白癡般看著寧悠。
當(dāng)著皇后的面罵她是鬼魂,這人莫非傻了不成?還真以為有了淮清王當(dāng)靠山就可以橫行宮中?
“大膽!竟然對皇后不敬!”
“寧悠有對皇后不敬?”寧悠抬頭,將目光定在那說話的宮女身上。
“自然。”那宮女喝道,“還不快跪下請求皇后殿下原諒!”
“請求原諒?寧悠不知為何要請求原諒,還望皇后告之?!彼鼓?,仍舊保持著屈膝行禮的姿勢。
“十二……”
皇后突然抬起手,打斷宮女的回話?!凹热皇鞑辉赋姓J(rèn)本宮這個母親,那本宮也不勉強?!彼龜[手,示意寧悠起身,“今天叫你來,是想問問昨日為何無故懲罰知儀宮的李姑姑?”
“無故懲罰李姑姑?”寧悠似乎有些不解,水亮的雙眸瞅著上首之人,“寧悠不知,還望皇后明示?”
“不知?”皇后看著獨立在殿中的寧悠,微微瞇眼,“昨日十二公主是不是遲到很久后才到的知儀宮,不知公主路上去了哪兒?莫非這么點路也能迷路?”
“寧悠昨天遲到,是因為采購太監(jiān)趙總管在清和宮搬弄東西,我一時出不來,所以……”寧悠說話的聲音不大,語氣十分鎮(zhèn)定,仿佛早就想到皇后會來問這件事。
皇后的臉色微沉,眸光滑過一絲冷銳。
這十二公主,什么時候變得這般機靈,做事之前就先想好應(yīng)對之策?
“哦?是這樣。”皇后緊盯著寧悠,想看她究竟有什么后手:“可本宮卻聽說知儀宮的人曾去請公主上課,但清和宮的宮人回答說,你已經(jīng)去了知儀宮。李姑姑擔(dān)憂公主這才外頭等著,生怕十二公主路上有什么閃失,但沒想到公主這么一段路卻走了近半個多時辰,更沒想到十二公主一來就讓李姑姑跪下?!?p> 說到這兒,她輕輕嘆息一聲:“本宮覺得李姑姑很是替公主擔(dān)憂,不知十二公主又為何要無故懲罰?”
左一句擔(dān)憂、右一句無故懲罰,這話說得寧悠自己都要認(rèn)為昨天的表現(xiàn)太過張揚跋扈了。
但事實真是如此嗎?
寧悠垂目,皇后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她的聲音清冷,完全不似以前那個漠然不愛搭理人的十二公主:“若有奴婢見了主子不行禮,又膽敢在背后非議皇后,這樣還算是無故受懲的話,那寧悠還真不明白,犯什么樣的錯才算有罪有應(yīng)得?”
停頓稍許,不待皇后開口,她接著補充:“若皇后不信寧悠所說,可以將葉小公子請來,他當(dāng)時正好也在知儀宮。”
有葉徹在,即使知儀宮所有宮人都是皇后的爪牙,即使她們咬定李姑姑沒有犯錯,李姑姑也難逃責(zé)罰。畢竟,葉徹的份量可不是那些宮女可比的。
皇后抿唇不語,蹙眉凝視下方施施然站立的寧悠。
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人也會耍心機了?
隨即,皇后笑了起來,連表情都緩和下來:“如果事情是十二公主說的這樣,那李姑姑還真是該死,竟敢污蔑主子?!彼o了片刻,接著問:“不知十二公主之后又去了哪?”
這話什么意思?
寧悠抬首,稍稍一想,便明白了皇后想要問什么。她想了會子,認(rèn)真答道:“之后寧悠和葉小公子隨便在宮中逛了逛,最后不知怎么的竟迷了路。哦,對了,經(jīng)過假山旁的魚潭時,似乎見到不知是那個宮的宮女,竟敢在魚潭中戲水?!?p> 皇后緩和下來的面容瞬間緊繃。
寧悠欣賞著上首之人漸漸變得難看的臉色,唇邊笑意深深:“也或許她們是在水里抓魚,只是不知那些宮女最后有抓沒抓到水中的小魚。”
抓小魚?
殿內(nèi)宮妃微怔,隨即掩唇低笑。
昨日那十一公主等人落水淹了個半死,要是這真是為了幾條小魚,那可真夠有趣啊。
皇后面色不悅地盯著笑意盈盈的寧悠,五指攢緊。
寧琳和十公主等人落水后,她盤問過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寧琳等人的巡邏侍衛(wèi),得知當(dāng)時他們曾見到過兩個人影,根據(jù)侍衛(wèi)的描述,那兩個人影似乎并非成人。這令她想到失蹤了大半個晚上的寧悠和葉徹。
現(xiàn)在聽寧悠這般說,擺明了就是她暗中動手腳令十一落水!
“公主也是在皇宮長大,怎么會這么巧的迷路了?”皇后的聲音完全冷了下來。
傷害她女兒的人,她絕不會放過!
“迷路并非寧悠所愿。只是,我只有最近兩個月的記憶,而皇宮之大,迷路也是難免的?!睂幱浦币暽鲜字?,毫不避讓。
這令皇后聽來更氣了幾分。
寧悠今日說話滴水不漏,與以前大不相同,令她想找個錯誤都難!
殿內(nèi)氣氛壓抑,眾人正靜靜等著皇后發(fā)話。
或者說,正等著看戲?,F(xiàn)皇后和先皇后唯一的女兒,這場戲應(yīng)該不會太難看。
就在這時,外面進(jìn)來一名太監(jiān),尖細(xì)的聲音瞬間令殿內(nèi)所有人蹙起了眉梢?!胺A皇后,淮清王妃請見。”
淮清王妃!
寧悠也是吃了一驚。
她差點忘了,淮清王早在一年前就娶了王妃,據(jù)說是北方某大戶人家的千金,與淮清王少年相遇便一見鐘情,兩人婚后恩愛非常,可謂是羨煞旁人。
皇后顯然也有些驚訝,淮清王妃這個時候來是為了什么?她將目光凝在寧悠身上,漠然道:“請她進(jìn)來?!?p> “是?!碧O(jiān)恭敬退出。
少頃,外頭的宮女引著一名年輕女子緩緩移進(jìn)。
碧色裙角隨著步伐擺動,腰間佩戴的玉石相撞,發(fā)出琳瑯清脆之聲。淮清王妃姚沁,跟著宮女步入殿內(nèi),秀氣的眉眼望之使人憐愛,柔弱纖細(xì)的身材似乎一陣風(fēng)就能將之吹走,但她的步伐卻極其穩(wěn)健、輕盈。
“姚沁見過皇后!”淮清王妃微微躬身,平靜悅耳的語音隨著她的動作輕輕傳出。
“王妃免禮。”皇后抬手,“早就聽聞淮清王妃貌美非常,今日一見,果真如此。來人,賜坐上茶!”
“謝皇后。”姚沁再次躬身,卻不急著坐下。她扭頭轉(zhuǎn)向?qū)幱?,打量一番后笑道:“這位可是寧悠殿下?”
“寧悠見過王妃?!睂幱乒郧傻厍ィ葘屎蟮恼f話語氣要好上千萬倍。
姚沁看著她,眼里滿是笑意。
“不瞞皇后,姚沁這次入宮,一是為了拜見皇后殿下,二是為了寧悠公主之事?!彼D(zhuǎn)向首位上的皇后,語音悅耳:“姚沁初來晉都,王爺怕我一個人待在府中無聊,想要寧悠公主去淮清王府上住些日子,順便也讓公主殿下和小徹培養(yǎng)些感情?!?p> 說到這里,她看了眼寧悠,卻見寧悠愕然盯著對面,似乎……有些害怕?她不解扭頭。
對面坐著的嬪妃飲茶的飲茶,暗中使眼色的使眼色,沒有什么不妥。
有宮女上前添茶水,身材欣長窈窕,那添茶的宮女忽而回眸看了眼寧悠,唇邊綻開抹笑容,看似毫無害處。
原來你是十二公主!
對面那名宮女明明沒有說話,寧悠卻清楚聽到她的聲音。
剎那間,仿佛整個世界都跟她相隔開去,眼前只有那宮女唇邊的笑容。那笑容,殷紅得似人血…寧悠想要喊叫,但咽喉卻是被看不見的手掌掐住,無法發(fā)出半點聲音,她也無法移動分毫。而那鮮紅宛如血液的嘴唇卻越靠越近……
“寧悠公主!”淮清王妃伸手踏上寧悠的肩膀,輕輕道:“您覺得如何?”
就在淮清王妃的手搭上來的瞬間,那殷紅的嘴唇立刻消失,所有一切剎那恢復(fù)正常。
“???什么?”寧悠猛然回過神來,那宮女添好茶退開去。
剛才那人,正是昨晚見到的宮裝女子。
姚沁笑了笑,并不在意寧悠的失禮?!巴鯛斚胝埞魅ジ献⌒┤兆樱恢饕庀氯绾??”
皇后面色微寒,冷眼瞅著下面談話的兩人。
晉國宮規(guī):皇子皇女未成年者,一應(yīng)不許擅自離宮。而在東之陸,無論是晉國還是燕、齊兩國,皆以女子十五成年、男子十六成禮為標(biāo)準(zhǔn)。這后宮所有事務(wù)皆由皇后處理。
寧悠還未滿十五,出不出宮,應(yīng)該問她,而不是問這個沒有決定權(quán)的十二公主!淮清王妃還真是不把她這個皇后放在眼里。
兩旁坐著的嬪妃你看我我看你,皆掩住嘴角的笑意。
能出宮,寧悠當(dāng)然愿意。她抬目瞟了眼上首的皇后,有為難地道:“寧悠自然愿意,只是,這事寧悠……”
“無妨,王爺已求得陛下同意,只要公主愿意,我們立刻就可出宮?!被辞逋蹂χ?,從進(jìn)來見過禮后,她就將皇后晾在一邊。此刻說完,這才轉(zhuǎn)身向皇后,聲音一貫的柔弱卻也悅耳得很:“還望皇后見諒,既然公主殿下已經(jīng)同意,姚沁也該告退?!?p> 寧悠聞言,抿嘴笑了。
淮清王妃這般不將皇后放在眼里,不知她是何感受?
皇后鐵青著臉,卻也只能點頭:“王妃請隨意。”
皇后的父親為朝廷丞相,在朝堂上頗有份量,可這卻比不上淮清王北部的十萬鐵騎軍。何況,淮清王還不止有騎軍。
“寧悠告退?!睂幱拼鬼?,不理會皇后難看的臉色,跟著淮清王妃退出。
退出鸞鳳殿,外頭天氣正好,初升的晨光暖暖射下來。
“以前就聽阿臻夸獎十二公主恬靜俊俏,今日一見,才發(fā)現(xiàn)公主比阿臻說的還要漂亮可人?!币η呱斐隼^寧悠的手,兩人年歲相差不大,站在一處看起來倒像是姐妹。
“王妃過獎了。”寧悠低頭,掩下眸中的疑惑。
剛才在鸞鳳殿時,那宮女似乎想對她做什么,卻在淮清王妃的手塔上來時突然放棄。
“公主殿下……”姚沁看出寧悠的走神,緊了緊握著的手,突然道:“您真的不記得以前發(fā)生的事了?”
“什么?”寧悠不解地抬首。
“關(guān)于您母后的事,你真的絲毫都不記得了?”姚沁見她面露疑惑,便柔柔笑著解釋:“我并沒有冒犯的意思。只是以前在北方學(xué)過些醫(yī)術(shù),就想問一問,若是可以,說不定還能讓公主恢復(fù)以前的記憶。”
恢復(fù)以前的記憶?
寧悠微怔。
“現(xiàn)在時辰還早,陛下他們大概還在談?wù)摮檬聞?wù)。公主可愿意談一談?”淮清王妃看著她的眼瞳,寧悠黑亮的眸子里倒映著自己的映像。
“談什么?”寧悠下意識問道。
除去身后跟著的兩宮女和自己的侍女,路上鮮少有人。姚沁靠近寧悠,用只有兩人才聽得到的聲音問:“公主可經(jīng)常聽到或者說自己感覺聽到什么熟悉的話語?”她再次盯著寧悠的眼瞳,似要將對面之人看穿。
感覺熟悉的話語?
寧悠看著淮清王妃的眼睛,瞳孔微微有些渙散。
“瑤瑤,一直往前,不要回頭。”那句熟悉而陌生的話語再次回蕩在耳邊。
寧悠猛地回神。
姚沁卻牽著她的手往清和宮行去,“不記得也不打緊,我們先去收拾東西,待會向見過陛下后就可回府了?!?p> 寧悠低低應(yīng)了聲,沒有說話。
清和宮跟其他主子的宮殿比起來,可算是小得可憐。整個清和宮其實就是一個小小的庭院,再加幾間住房而已。姚沁打量著這座小小的宮殿,目光掃過宮內(nèi)每一處,直到寧悠收拾好東西,她們才往朝朝陽殿行去。
還未到朝陽殿,遠(yuǎn)遠(yuǎn)就見到站在殿門前的淮清王。
那長身而立的身影在見到幾人時快步迎來,俊朗無儔的臉上有著令人沉醉的溫和淺笑,特別是那目光觸到姚沁時,柔得足以溺出水來。
“公主殿下……”葉臻行禮。
寧悠有些不好意思。這人每次對著她都是畢恭畢敬,沒有絲毫失禮。
“陛下在里面等著您?!比~臻抬眸,眼角瞥過王妃,唇邊掛著的淺笑似乎在那個瞬間又柔和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