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熾熱的陽光灑落在古老的城郭里，但街上仍然滿是長衫帶帽的行人，千百人千般汗水的氣味散發(fā)在空氣里，混合成奇異的味道，若有外人陡然闖入這個封閉的王國，一定受不了這樣令人崩潰的味道，何況這氣味里還夾雜著街邊店鋪上延綿不斷的羊膻味。所幸此城郭雖然堂堂亮亮屹立在草原之中，四周是空曠無礙的廣闊天地，只需要遮擋住刺目毒辣的陽光，不論從哪一個角落都能看得見它的輪廓，但草原人習慣了帳篷游居，在摸不到邊際的草原中滿眼是零零散散的帳篷，如果不是草原的兒郎，幾乎找不到這座城郭所在。
這是一座充斥著草原生命的城市，卻又彌漫著一種孤獨的氣息。城郭里的居民內(nèi)心隱藏寂寞而不肯承認。如果這里的人曾有人走出草原，到了中原看看各郡城池，大概會驚詫他們自以為神明天賜的城郭竟然和洛陽城的布置相差仿佛。當然，洛陽的各個大小街道要比這里要干凈純粹得多。放眼看去，不論是酒樓、擂臺還是平常民居，都七零八落掛著各類動物的毛皮，至于地面，雖然是平整的石板，卻黏附著顏色各異的毛發(fā)。城中沒有守衛(wèi)，因而高墻也疏于修繕，漸漸沾染上歲月頹唐的色彩，草原千萬里自由無礙的氣息也就全數(shù)灌注到城中來。
唯有一個地方還保留著作為一個莊嚴王城的尊嚴，那就是城里的王宮。當然王宮也沒有專設(shè)圍墻，只有一排專用于國事辦公的房子擋在前面，以示區(qū)別。這一排房子完全是中原普遍官僚府邸的樣式，背對著房子還有一座高樓，于樓頂之上可以覽觀此城全貌，這座高樓就是千古以來草原上第一個王朝的君王之府，也就是云君的居所。房子之前，便是一個空蕩的廣場，和城中其他任一一個角落相比，這里從石板到石像都不曾沾染一點塵埃。那一座石像，雖然沒有它腳下城池的巍峨，卻每每能獲得房子里一干官員的崇敬。有時候城中居民也會特意繞到這里來專程親吻那只著地的馬蹄。（王宮建立在城中偏遠處，遠離日常繁華的居所，一般人若要到這來，要花費更多無謂的時間）。這匹名為追云的馬已經(jīng)去世幾十年，但它象征著征服和興盛的馬蹄卻永遠定格成一個石像，充滿著力量和生機地抬起它的前蹄，永遠都不會落下去。
這是一座永遠都充滿著活力卻似乎永遠都如一潭死水一樣不曾泛起波瀾的城。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除了二十年多前為了修建追云的石像，云君派了大量的臣民走出草原往中原采購石塊。還有十五年前云君的弟弟，小公爺被人擄走，云君親自帶領(lǐng)了數(shù)千騎衛(wèi)追殺那人直到草原邊境，那個亡命之徒是乃是云君的舅舅，一朝突然病發(fā)瘋瘋癲癲，云君進退兩難，所幸小公爺被一個中原人所救，云君不知為何，竟然將自己的親弟弟托付給那個中原人，自己又帶著兩百殘兵回城（后來有人詢問歸來的殘軍剩下人的去向，他們都閉口不言，只是每個人眼神里都飽含著悲痛，想來是經(jīng)歷一場艱難的戰(zhàn)斗，可惜沒人知道敵人到底是誰，他們從何而來）。這兩件事曾經(jīng)點燃過草原牧民們的激情，除此之外這座活力四射的王城便像一鍋熱而不沸的水，混著早就不覺其臭的味道，熬到了現(xiàn)在。
時任王城御馬司長鎮(zhèn)國騎離杰波伸了伸懶腰，看著日頭漸漸西斜，放下筆揉揉手腕拍拍臉頰，走出辦公的府邸。一推開門就看見那座石像揚蹄遠望，他正對著馬屁股，苦笑一聲，直接坐在地上休息。離杰波的先人乃是中原人，曾經(jīng)跟著云君的母親四處奔波，隨后又跟著云君來到草原，四處征戰(zhàn)立下汗馬功勞，因而被委以重任，只是離杰波更愿意像一個真正的草原人一樣和馬打交道，主動放棄了接任父親職位的機會，轉(zhuǎn)而求了一個管理馬匹的職司。這幾年云君雖然病情不曾見好，但看起來暫時不會惡化，離杰波卻因此不得離開王城，每日所處理的事務(wù)早就不限于御馬司的日常，他還要時刻等候的身后高樓里傳來的消息，只有父親走出高樓，才代表著今日的工作結(jié)束。
這幾個月來，云君的病情雖然沒有惡化，但離杰波卻越加繁忙。自追云以來，草原牧民對于馬的尊敬和管控超過亙古以來任何時候，幾乎每一家牧民所養(yǎng)的馬匹都在其馬尾上系著獨特的標識，分區(qū)分域管理，一旦有馬丟失或者越境都會迅速引起當?shù)鼐X。三個月前有人發(fā)現(xiàn)一個帶著斗笠的人騎著一匹來自草原邊境馬往這里奔襲而來。草原國有一套迅捷的消息傳遞手段，當那人到達十一營時，消息已經(jīng)傳到了城里，這人從草原外回來，消息稱他帶著一枚追云佩，云君聽到這個消息時，不顧阻攔跑出高樓，找到離杰波，要求他立馬出城去接人，可是離杰波心系云君安全，拒絕了這個要求。可是小公爺回來的消息遲遲得不到驗證，城中人心不穩(wěn)，他們四處傳遞著邊界帶來的所謂最新消息，漸漸又生出許多謠言，離杰波不得不調(diào)動在各營的下屬，全力尋找那個盜馬人，他不信小公爺會回來。
可是草原何其廣袤，十多天過去，只有他的消息不斷傳到王城，但是卻連人影都看不到。
第一次得到消息時，那人從草原邊界到十一營不過一個月的時間，正常來說，這匹馬已經(jīng)堅持不住了，那人一定會在十一營換馬，離杰波翻出圖鑒，找到十一營馬的尾飾，然而兩個月過去，那人從此沒了消息。直到前幾天，有人連夜進宮告知那人出現(xiàn)在零營，離杰波才真正確定，這人就是直接沖著王城來的。
草原邊境到王城一共三百六十七營，營營相接，一層層相互交錯，尋常草原人尚且不能完全確定從東南草原邊界到王城需要一次經(jīng)過哪些營，那人好像毫不猶豫一路直接干脆到了零營，零營再奔馳幾天，就能到達王城。
離杰波不知道應(yīng)該以怎樣的心情去面對這個即將走進王城的人，但那人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了王城，當年云君母親建國之時，將追云佩送給云君，不曾想到再次聽到這塊玉佩的消息時，它卻不在云君身上，那人的身份呼之欲出，舉國上下都感到一陣輕松，小公爺去國歸來，說不定可以找到醫(yī)治云君的辦法，實在不行，王朝仍然可以延續(xù)。
高風笑早已將斗笠丟在路上，他一路縱馬狂奔，蓬頭垢面走進王城，那股記憶中熟悉的羊膻味撲鼻而來，他捂住鼻子，不一會便適應(yīng)了這氣味，竟然張開嘴大肆呼吸著空氣，等他張眼時，高風笑處于陰影當中。他身前一個高大魁梧的漢子騎著馬居高臨下看著他，高風笑用手擋住陽光，瞇眼看著身前那人的模樣，卻不記得自己見過這人。那人神色嚴峻，抬起手，馬蹄聲急促響起，不一會就有十騎圍住了高風笑。
如今高風笑已經(jīng)聽得懂草原的話，他分明聽見那人說道：“盜馬賊，你好大的膽子，我找你千百遍，你還真敢自己找來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