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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未枯

〇〇伍 岳霰

聆未枯 袁莫離Molly 1657 2024-05-30 14:45:29

  五侯令公之子楊六郎,猶是帝星正位汴京時的國朝故事,于我輩便似攤開的蝴蝶裝上工筆描摹的繡像。延昭將軍的臉頰,合該使側(cè)峰走筆,臨到下頜處懸起腕來一勾,是個修修亭亭弧度;碧清妙目小葉筋裁成丹鳳朝陽,扒開往里細瞧,內(nèi)囊兒全是蘊藉婉轉(zhuǎn)的忠孝節(jié)義、為國為民;甚至連他手中金槍刷刷舞動起來,都攜著撲鼻墨香,把個遼人打出落花流水價的典雅情致。

  “貴同宗恁一個不世出英豪,序齒你又行六,且兼無礙閨旨,實乃一語雙關(guān)的好名號?!痹丽卑阎涣珠招齼阂环譃槎?,遞給她大半,加力鼓舞道,“咱家行伍里先叫響了嘴,何愁日后兀術(shù)識你不得?”楊瑯乜眼過來,見她把蜜漬果子三兩下抄嚼入腹,這才放心含進口里,“哎呦”一聲嚷,岳霰拍手拍腳大笑至打跌,跳起來繞一條鵝項懶凳周旋。楊六郎口批“傷敵一萬,自損八千”,岳霰則強忍牙酸駁道:“我怕你來!我怕你來!饒是明公你頂上戴冠,奴子我不過禿頭芥兒。世情既以成敗論人,何況賺你廿百不是賺得?倒要瞅誰還指我作‘趙括第二’哩!”

  論季候是日正值三伏,天道炎熱,溽暑難耐。扭過身便是一后背膩汗,也不知楊瑯假了誰的黑氅子穿,底里更額外配領(lǐng)大紅猩猩斗篷押韻?!昂昧?,六爺爺,這戲唱全套,無妨再拿楊叔傳你的家寶銀槍出來,供小妹我瞻仰瞻仰!”話畢,立住腳怔了怔。楊瑯伺機踹翻條凳、揪了她腦瓜髻壓進懷里大栗暴鑿,手頭一陣劈拍,嘴上且說饒她不過。岳霰頗詫異自己今日怎生梳了個稍大的女兒發(fā)樣,信口謔道:“你直言贈了李家那位便了,焉敢勞大駕搓謊哄我!姓李的馬術(shù)上倒很出些風頭,是個馬弁罷?對了,叫李金?!?p>  “李、李金誰來?鎮(zhèn)日里無事忙,沒的三催四請,把個甲仗庫渾檢成座藏兵洞府無二,自家可有半套伏手軍器?”楊瑯把臉漲得通紅,咬緊了嘴唇不再言語,半晌方往回找補,“人確是好人,家世亦甚堪憐。你、你又怎地知道他……”岳霰遭她一把推醒,竊笑不已。楊瑯伸手來掐她腮邊小肉,雖未蓄甲,一套蠻力偏能搏敗三四條吊睛大蟲,岳霰只好使掌奮抗她兩膀。

  “你同我消遣不當緊,小五兒,倘刮進我爹耳朵里半字,教姑奶奶入不得營房,仔細我告到岳娘娘前頭——欸,你哭什么?疼啦?我并非認真要告訴。請你跑一跑忽雷幗好么?日前鬧得恁滿天星斗,算什么,‘網(wǎng)巾圈兒打靠后’,可就撂開了手?”

  岳霰摩挲著她臂上麻帶,一迭連聲只說“不要”,形容悲悲咽咽,可謂顢頇至極。楊瑯第一要緊,便是四下里張望,誠恐周遭冒出來個熟面孔,給瞧去這副模樣還得了?忙去搡她,莫可奈何才讓了步說:“行了,行了,趁早給我見好兒收篷。聽見沒有?可少搬弄些是非罷……”彎腰挈住她雙手搖撼,慢慢兒斜偎她打趣地問,“甚么不要?不要甚么?”并沒有笑出聲,卻是將絨絨笑鈿淺淡妝成,額上,眼角,頰畔,唇邊,都是。

  交話的當兒,忽有一人一騎興云而至。

  執(zhí)肩扳過她來輕輕一推,“楊六郎”搖身一變,成了個廣袖飖裙、烏云高飏的驕嬌貴女;疊兩指望空作用,于半天里祭出桿神兵:槍身長一丈二尺,首具雙鉤,脊側(cè)立刃,組纓朱炫,冷焰高熾。楊瑯綽將起來橫加逾眉,俟青年接去,馬上馬下良久凝睇;又有那芙蓉披帛無風自振,文章灼爍,若飛若揚,勾勒花軀葉骨的粉金塵埃四地浮游,是耀目的一窠,接一窠……岳霰疑心聽見了自己的名字——下雪啦——下雪啦——多荒唐,爐子還沒生吶!冰碎子濺在火苗上,被蛇信卷裹,澌澌作響。她一直答,我在,我在,其實心里已經(jīng)絕望了。貫耳的召喚不像入目這般欣然。唯是幻境才甘。

  當是時也,御賜的踢雪烏騅乍乍從墁地花磚下破出。忽雷幗通體墨錠樣黑,四蹄雪練價白,腹盆旋毛似乳,仿佛夤夜時分彤云輕罩,三冬瑞雪重新鋪設(shè)滿地。

  跨灶!跨灶!萬萬錘打就,千千火煉成。

  指端冰冷一攥,趑趄里回首,撞上銀娘窩著暖意的目光。岳霰掙開她笊籬也五指,長喝聲中投往忽雷幗鐙中藏身,恰是傍地一枚紙鷂,徑取蝦蟆籽河即去。而那颯風,一如人的手掌刷過她側(cè)顏,積繭的掌心勢欲擁她入懷。岳霰驚忿交加,灑出匕大尖刀,冰刃若水,帶挈河底爛泥齊搠向莽榛葦叢。數(shù)不盡的灰白巨手,彎折復彈起,松脫了她的衣緣結(jié)束,浩浩湯湯匯入主流,回奉她以串霰的針雨,并再度致她沒頂。但人不會留下絲影發(fā)翳,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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