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之前,坐著一位佛修,頭上點著戒疤,穿一件半舊的禮佛時所穿的海青,寬袍大袖,行動之間,如大鳥展翅,由海東而來。
這人須發(fā)皆白,一看便知修為不高,得道也晚,不然到了金丹之后,面容是不太會變化的。
不過這樣看著更加莊嚴寶相,能讓人信服。
趙夜清和南靜進來,并沒有打斷他,厚重而又慈祥的聲音在寬闊的廳堂中響起。
“生是苦、老是苦、病是苦、死是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眾生皆苦,諸位可曾體會這諸多之苦?”
聽的幾位俗家弟子說了幾句,這佛修便一一開解。
趙夜清忽然道:“生于人世,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嗎,怎么會是苦?”
佛修看她一眼,道:“因為生之苦,人無記憶,并不記,十月胎獄苦,生門狹窄之苦,外界氣息之苦,無一不引得嬰兒啼哭不止?!?p> 趙夜清又道:“那死呢,我從前看過一本有關(guān)修行的書,里面說死是解脫,為何會苦?”
那佛修認真看了趙夜清一眼:“這位施主,你怕死嗎?”
哪怕趙夜清剃了個光頭,但是在他看來,無疑還是位凡塵施主。
趙夜清點頭。
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就像趙夜明一樣,只能留下一個墳墓,等到自己和南靜也死了,就無人能知道那墳墓下面埋的是誰。
比云海消散還不如,云海之美麗,還能留下記載,而一個人死了,卻連名字都留不下。
真是可怕。
如此一想,她不能說是怕死,應(yīng)該是非常怕死。
佛修對她的誠實十分贊賞:“蓋天地萬象,生住異滅,周而復始。有生就有死,有成就有壞,法爾如是,無有例外,你怕死,便是苦?!?p> 趙夜清道:“看來要解脫這痛苦,就只能成仙永生了。”
佛修道:“非也,修佛修心,死為‘往生’,乃‘舍此投彼’之意,佛教所修,便是叫人升華罪苦?!?p> 趙夜清皺眉,并不大贊同。
這一輩子過不好,便寄希望于下一輩子,不也是逃避嗎?
南靜聽著,卻越發(fā)沉靜了。
他從前思念父母,卻連父母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后來悲痛趙家破亡,親手埋葬趙夜清尸骨,如今顛沛流離,累趙夜清受傷,確實是苦。
若非有趙夜清撐著,他都想要‘舍此投彼’了。
他都不知道趙夜清一腔孤勇從何而生,永無熄滅之時。
佛修見趙夜清不再說話,便開始將這痛苦無限延伸出去,深入人每一個細小的縫隙,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痛苦忽然具體了起來。
痛苦就像野草,從縫隙里往外鉆。
使人諸多感觸,頗多領(lǐng)會,越發(fā)痛不欲生。
這苦一直講到日落西山,佛修還有意猶未盡之意,看來人生中的苦難,是說也說不完。
末了這佛修道:“今日之講便到這里,諸位請回,下一次講經(jīng)是朔日,主講殺生之罪?!?p> 幾個俗家弟子離開,趙夜清卻沒走。
她還有話想問這位看起來有問必答的高人。
“大師,請問什么是八風?”
佛修道:“稱、譏、毀、譽、利、衰、苦、樂,為八風,八風吹不動,便是坐懷而不亂,泰然而處之?!?p> 趙夜清皺眉:“這是佛教的八風?!?p> 那佛修點頭稱是,又道:“俗世亦有八風,東北炎風,東方滔風,東南熏風,南方巨風,西南凄風,西方飂風,西北厲風,北方寒風。”
趙夜清仔細聽著,忽然心頭一念而至。
莫非月落八風,就是指的是劍光要落在這八個位置上嗎?
再進一步想,是落在這八風上,不如說是要綿綿密密,一絲縫隙也不留,而一味的輕、靈、散,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而蘇止還保留著對風月十三劍必須行云流水的看法,所以并不能將這一招融會貫通。
風也可以是狂風,月可以是血月,雨也可以是暴雨。
她得了這一點撥,喜笑顏開:“多謝大師點撥?!?p> 佛修道:“這是施主自己的福緣,與貧僧無關(guān)。”
趙夜清起身準備離開,忽然又回頭道:“大師,殺不仁者,是仁還是不仁?”
她說完也不等這佛修回答,已經(jīng)大步流星的出了廳堂,到了外面街道。
南靜跟在她身邊,看一眼天色,正要說在城中再住一夜,忽然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有個人的面孔,十分熟悉,似乎已經(jīng)在他們周圍晃了不久了。
他面上不動聲色,低頭給趙夜清理頭發(fā):“夜清,你看看那邊穿黃色短衣的那個人,是不是很眼熟。”
趙夜清用余光一看,頓時皺了眉頭。
其中一人,分明就是那拿著弓箭的魔修。
他的弓箭還收在靈戒里。
此人修為了得,怎么跟到這里來了,他們又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是用弓的魔修,我們找個客棧先住一晚,普陀城不能打斗殺人,我們可以多點時間?!?p> 南靜點頭,兩人也不掩人耳目,找到一處人多的客棧,住了進去。
趙夜清在屋子里不練劍不打坐,來回的琢磨,要怎么才能讓這人相信是蘇止拿走了鳳焱之息。
她想來想去,只想到一個最佳的辦法,那就是跑。
到了晚上,趙夜清還沒來得及跑,就被堵住了。
那魔修已經(jīng)換了一把長弓,血紅的雙眼沒了掩飾,死死盯著趙夜清。
“鳳焱之息交出來?!?p> 話音未落,趙夜清還未及反應(yīng),忽然一條人影從屋頂上翻了下來,從窗戶跳進屋中。
“嘩啦”一聲,并非人帶倒了東西,而是來人手持一根金色九環(huán)禪杖。
這禪杖恐有千斤重,上面九環(huán)相撞時所發(fā)出的聲音回音不絕,可拿在此人手中,卻一絲重量也無。
趙夜清以為是白天講經(jīng)的佛修,可仔細一看,卻不是,此人面目瘦削,眼窩深陷,眉骨飛揚,眉間一點朱砂痣,目光睥睨,鋒芒畢露。
他將禪杖指向魔修,兩目卻炯炯有神,看向趙夜清:“貧僧靜慧,特來為你答疑解惑,殺不仁者,便為仁?!?p> 話音未落,他已經(jīng)一杖朝那魔修席卷而去,兩人一攻一躲,飛出客棧,到了寂靜無人的街道上。
而禪杖不停,威勢兇猛,月下銳氣騰騰,竟然將魔修逼出了普陀城,進了長右山外圍。
驚散林夜寒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