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怎么辦?”商元祗覺得今天自己的問句異常的多,如果在相聲里他的角色就是一個捧哏的,這種角色的轉(zhuǎn)變讓他一時間有些不大習慣。
“贈君一法解狐疑?!?p> 商元祗等了半天,然而紀靈樞遲遲不說下一句。
見狀,商元祗頓時理解了自己的歷史使命。
“得嘞,您請說!”
“等!”
“您再說一遍?”
“等他個水落石出!”
紀靈樞這話是認真的,現(xiàn)在如果下手容易打草驚蛇,此時正確的做法是先查清對方的目的,已經(jīng)勢力范圍。
商元祗也很贊同紀靈樞的做法,他現(xiàn)在唯一的疑惑是紀靈樞為什么要站在他這邊,因為聽起來紀鈞似乎和兩邊都有牽扯,而紀靈樞與紀鈞淵源頗深,能讓紀鈞以女兒托付的人,想必紀鈞極為信任,而這樣的人為何要向商元祗效力呢?
但這樣的問題并不容易問出口,兩人現(xiàn)在算不上深交,對于對方的過往都沒有任何的了解,這樣的問題不僅無濟于事,甚至還會種下懷疑的種子,商元祗向來遵循一個原則,用人不疑。
一輪紅日垂在天際,天邊的云彩也變成了極絢爛的顏色,風吹著柳條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我還沒有和你說過為何要做你的賓客,對么?”紀靈樞突然說。
商元祗心里咯噔一下,難道他的心事就這么明顯嗎?
紀靈樞沒有理會商元祗微妙的面部表情,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你應該已經(jīng)知道了,我和紀鈞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我是后來改的紀姓。小的時候我的父親欠下賭債,拋下我和母親跑了,因此,那段日子我過得很不好。
那時候我還小,我只記得前來討債的人一腳踹倒了家門,母親摟著我在懷里瑟瑟發(fā)抖,我們倆躲在墻角,他們在家里到處亂翻,鍋碗瓢盆在地上碎了一地,可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也沒找到。
你想不想知道后來怎么樣了?”
商元祗沒想到紀靈樞的身世這么曲折,一聽就知道這不是一個很美好的故事,紀靈樞的童年一定是很難捱的,他聚精會神地聽著后續(xù)。
“后來討債的人死了。”紀靈樞面無表情。
“討債的人死了?”商元祗一驚,他不知道那時紀靈樞年紀有多大,想來應該不會超過七歲,沒想到紀靈樞那么小的時候就有這么高的戰(zhàn)斗力。
看到商元祗臉上變幻莫測的表情,紀靈樞明白了他所想,紀靈樞輕輕笑了一下,“不是我干的,那時候我還不到五歲?!?p> “那是怎么回事?”商元祗絲毫沒有被抓包的局促感,因為他的心思全都在這個故事上了,他現(xiàn)在開始有些好奇究竟是怎么回事。
紀靈樞繼續(xù)娓娓道來。
“因為討債的人家里也揭不開鍋了,那天從我家沒搜到東西,隆冬時節(jié)凍餓交加,死了?!?p> 商元祗愣了一下,他突然不明白紀靈樞說起這件事的意圖了,討債的人餓死了,說明他沒能在紀靈樞家中找到食物,那年冬天紀靈樞應該也是勉強度過的,那么這明顯不是一個令人愉悅的話題,這應該是紀靈樞的一道傷疤才是,交淺言深,這種內(nèi)心剖白真的適合現(xiàn)在說嗎?
在商元祗愣神的功夫,紀靈樞的故事還在繼續(xù)。
“后來我慢慢長大,在蜀山時,我自以為凡塵俗世已與我無關(guān),一心投在課業(yè)上,待到后來我回到人間,我才突然明白,那不過是我在逃避罷了。
我時常在想,究竟是哪里錯了,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討債的人錯了嗎?他不討債就無法生存。我和母親錯了嗎?我們根本不知道父親借過這樣一筆錢。父親錯了嗎?他確實錯了。
可是那些并沒有惡習的家庭中,也有同我家一樣不幸的,他們的不幸又該怪誰呢?”
“所以我想,既然我在蜀山也學到了些東西,或許我能讓一些人,活得更好一些。并不需要所有人,哪怕多一個也夠了。這就是我跟隨你的目的?!?p> 紀靈樞突然看向商元祗,忽然,從他的眼瞳中似乎迸發(fā)出火石的光,那光盛得讓商元祗心中一動。
“那么現(xiàn)在我要問問你,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商元祗一愣,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了什么,誠然,他也想讓百姓過得更好一些,可是再深究一步,他為什么想讓百姓過得更好一些呢?因為責任感么?因為同情么?因為習慣么?
“你不必回答,你的答案,就由我自己來找。”
太陽終于墜入湖面,夜色漸漸籠罩。
在萬籟俱寂的天地間,紀靈樞的眼瞳就是世間唯二的星子。
回去的路上,兩人一路沉默著,商元祗心中因為紀靈樞的發(fā)問波瀾起伏。
他很羨慕也很欣賞紀靈樞能有這樣堅定的心知,同時他也知道自己是何等軟弱無力。
商元祗常常在想,這究竟是命運怎樣的玩笑,竟然讓一個像他一樣懦弱的人身居高位。這種將他人命運握在手中的感覺,如果換作另一個有野心的人或許會很享受,但對于商元祗卻只有折磨。
這種感受在近日商元祗臨朝時愈發(fā)清晰,但是這種感受商元祗無法與他人分享,作為一個統(tǒng)治者,他無時無刻不再為天下人決策,而他的每一個決定,不是商元祗自己在為之負責,而是億萬臣民在為此付出代價,每思及此,商元祗都為之悚然,夜里,他常常夢見門峽村中的那口滿是骸骨的枯井,一顆顱骨幽深的眼窩正沖著他,而后商元祗就會驚醒,背后一身冷汗。
如果有選擇,商元祗絕不會讓自己生在天家,誰都不知道,甚至和他如影隨形的煮海焚河兩兄弟也不知道,商元祗最喜歡的其實是音律,不一定非要是樂府按制編奏的樂曲,一些鄉(xiāng)野中的小調(diào)也很不錯,商元祗常?;孟胱约菏且粋€放牛郎,平時把那支鐵笛掛在水牛角上,興頭來了就吹上一曲,或許山谷中還會有回聲唱和。
這種想法商元祗不敢告訴別人,怎么能讓子民知道一國儲君根本無心朝政呢?連煮海焚河也只以為商元祗吹笛只是因為這支笛子是“那個人”的東西。
可是商元祗沒有選擇,他的一生很少有什么是他自己選擇的,商元祗感到自己就好像是命運的傀儡,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穿著無形的絲線,讓他伸手他就蹬不了腿,讓他咧嘴笑他就哭不出聲。
這種感覺太壓抑了。
更讓人感到壓抑的是,商元祗已經(jīng)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