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子?穆昕說啥子?”杜嬸睜大著眼睛。“嬸,我要讀書我不要下井?!蹦玛科届o地說道?!巴捱?,你不曉得,你嬸跟你叔跟礦頭講了多大的情,人家才答應(yīng)要你?!倍艐鸺贝叩卣f道:“娃莫怕吃苦,等你井下三年到了年齡,你叔再求礦頭給你轉(zhuǎn)大工,到時候你嬸給你說個親,這過日子就不能怕吃苦啊?!蹦玛柯牭竭@里臉微微紅了,他擰著腦袋說道:“嬸,我不怕苦,但我要讀書?!倍艐鹇牭竭@里忍不住了,矮胖的身體氣的微微顫抖?!澳悄闵蠈W去,那誰供你吃供你喝供你學費???”她大聲囔囔道?!爸x老師。”“什個?謝老頭?”杜嬸臉上的肥肉都擠到了一起:“那個癆病鬼!那個老王八就是一踹物!我就講,哪個不要臉的想害娃,不行!我得去坐他門檻去?。ó?shù)貗D女罵街的說法)”穆昕看到杜嬸一面罵罵咧咧一面擼著袖子準備出門的樣子頓時就慌了?;琶χ滤话驯ё《艐鸫舐暫暗溃骸皨?!我曉得你跟叔都為我好!要不是你們倆給我吃給我穿我早餓死了!可是我想讀書!嬸你聽我講,如果我下了井,像我這樣的只能在井下待一輩子!可他們呢?”穆昕指著礦院樓的方向說道:“他們家的小孩過幾年就能上去,當?shù)V頭,當護衛(wèi)隊長。我就只能一輩子被他們罵,他們讓我下哪個井我就得下哪個井,他們叫我在哪里挖我就要再哪里挖!我不想這樣,我寧可餓死凍死也不要在別人底下過!”杜嬸吃驚地看著抱著她的孩子,她看到了孩子消瘦的臉頰,看到了孩子倔強的嘴唇,看到了那雙咄咄逼人的眼睛?!拔覀兙退沭I死累死也不能放棄做人的底線!這不是妥協(xié)!這是變相的犯罪!這是在侵犯國家的財產(chǎn)!這是在斷絕我們子孫后代的活路!只要給我們?nèi)齻€月的時間,相信我!我一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的!”熟悉的口氣,熟悉的眼神,回憶中的另一張年輕的臉孔擊中了杜嬸,那是一張多么讓人欽佩的臉啊,那是一雙多么熾熱耀眼的眼睛啊,正是這雙眼睛的主人,曾經(jīng)改變了懷城的一部分,讓她家兩口子和更多像他們一樣的人過上了衣食無憂的幸福生活,可到了最后。。。?!岸艐??”穆昕緊張地看著有些迷茫的胖嬸。“哎。娃長大了。隨娃了?!倍艐鹈銖姅D出個笑臉:“莫嫌棄你叔整天弄個臭臉,家里弄時候都有熱飯,莫餓著自己了。哎,苦命的娃來?!倍艐鸨е恢氲哪玛?,不停地拍打著穆昕的后背,弄得穆昕不好意思起來:“嬸,你別傷心了,我一定會好好讀書的,將來等我長大了,和杜大哥一起給你跟叔供老?!甭牭胶⒆拥脑?,杜嬸摟得孩子更加緊了:“我苦命的娃咧。。?!蹦玛浚骸?。。。。嬸,我喘不上氣了。。?!?p> 自打穆昕上了初中以后,杜嬸更加關(guān)心穆昕了。“千萬不要讓我逮住孩子變壞了!”同時也更加關(guān)心謝思國了。。。?!皨鹞页燥柫?!”穆昕抹了抹嘴巴?!岸喑渣c兒,長個子呢?!倍艐鹦Σ[瞇地說道。“真的吃飽了,嬸燒的菜就是好吃?!彪S著身高的增長,穆昕的性格也越來越開朗,不僅經(jīng)常不留痕跡地夸得胖嬸美滋滋的,偶爾還會說一些同學之間的趣事和謝老頭的糗事,逗得胖嬸整天樂呵呵的?!拔胰ニ€碗,晚上還要去老師那里?!蹦玛柯槔厥帐捌鹆俗雷?。看著穆昕忙里忙外的靈動身影,胖嬸轉(zhuǎn)過身對坐在沙發(fā)上板著臉的男人說道:“哎,還真別講,那老頭有一毫本事哩,你看娃現(xiàn)在多直溜,不像以前啊,說話都結(jié)巴地很”看著男孩俊美的側(cè)身,胖嬸又美滋滋地補上一句:“以前咋沒看出來這娃這么俊哩!”男人依舊拿著一份報紙,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穆昕擦了擦手說道:“嬸,叔,洗好啦。我先走了?!迸謰疬B忙道:“哎,路上慢點啊?!笨粗⒆虞p輕關(guān)上屋門,胖嬸一屁股坐在男人身邊?!?。。。甚個事?”男人不解地看著板著臉的妻子?!吧鮽€事?天天臭個臉,你不怕把娃嚇著了?”“講甚吶,我煙都戒了,省錢給娃買衣服?!薄巴弈臅缘媚敲炊?!你天天坐得石頭樣,娃知道甚個?!蹦腥藫u著頭笑著說道“娃比你心思都密,他甚個不曉得,你讓他讀書是讀對了,以后怕不是個秀才哦?!薄靶悴?,秀才有甚用吶?”胖嬸不依不饒“娃他爸還是秀才哩,這不最后也。。?!鳖┮娔腥嗽絹碓胶诘哪?,胖嬸嚇了一跳:“莫氣哎,我不是隨便一講嘛?!蹦腥肆晳T性地掏了掏口袋,咽了下喉嚨道:“當著娃面,莫得講這些!”知道說錯了話的胖嬸只能低下頭躲過丈夫的目光喃喃道:“曉得了,莫氣,曉得了?!?p> 穆昕并不知道他走后杜家夫妻之間的對話,他此時正在懷城外環(huán)馬路上長跑。謝老頭認為“文人佩劍,武將識丁”是老祖宗流傳下來的智慧,做學問需要有強健的體格,帶兵作戰(zhàn)也得有精明的頭腦,老頭很推崇讓穆昕文武兼?zhèn)?。杜嬸的兒子杜建軍是退伍軍人,退伍后分在了懷城郊區(qū)派出所,穆昕從小就對這個山巒一般高大的大哥仰慕不已,受到杜大哥影響的穆昕更加渴望對自己身體的歷練,甚至有時候這種渴望會超過老頭所教授的學識。對此老頭并不惱怒,謝思國明白穆昕這個年紀的男孩正是身體急速成長的時候,擁有著無窮的精力和釋放的渴望,老頭對穆昕一如既往的信任,他相信男孩很快就能夠調(diào)整好自己的心態(tài)。不出老頭所料,穆昕很快就放棄了風靡懷城的習武之風,因為他很快意識到這并不能成為他的出路?,F(xiàn)在除了每天早晚的長跑和陪張大哥練習之外,穆昕全身心投入進了老頭的課程當中,這讓老頭十分滿意。
穆昕汗流浹背地走進小屋時,聽到老頭正哼著小曲:“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云。。。。?!崩项^半躺在搖椅上瞇著眼,一手捧著個土灰色的破茶壺,一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打著節(jié)拍,穆昕氣喘吁吁地拿著臉盆和毛巾跑到屋外的水池洗漱,老頭看著穆昕跑出跑進眼皮都不抬靠在椅背上自娛自樂。天氣剛剛開始變冷,人們就早早地穿上了棉褲棉鞋,但穆昕習慣了沖涼水。只見男孩舒展著修長的脊背,熱了熱身,一盆涼水撒到男孩結(jié)實的胸脯上,撩起絲絲熱氣。十五歲的穆昕是一只貪婪的小獸,不斷吞噬著雙手可及的一切,自從搭上這個小子后,老頭每個月那點可憐的薪水已經(jīng)不足以應(yīng)付日常開銷了,穆昕太能吃了。那個瘦弱的矮小子已經(jīng)不復存在,現(xiàn)在的穆昕是一名每頓能夠吃八兩米飯,每天吃四頓,偶爾還去杜嬸家加餐,但是整體依舊餓著肚子的大胃王。老頭以往每個月的茶錢,只夠穆昕吃上一周。茶葉沒了不打緊,老頭還有一些私貨可以對付一下,可穆昕的衣服是真的讓老頭焦頭爛額。每隔三個月,男孩新衣服的衣袖就只能夠著手腕,褲腳連踝骨都碰不著。直到杜嬸看到小穆昕穿著“七分褲”和“漏肚衣”上學,她毫不猶豫地大鬧了一通謝老頭的教師大院。杜嬸的獨子杜建軍是個一米八多的大漢,兒子小時候衣服問題也讓杜家兩口子頭疼不已,但畢竟是三代一顆獨苗,杜家兩口子憋著一股子不吃不喝也要兒子漂漂亮亮的氣,所以杜建軍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為此事煩惱過。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杜嬸輕輕松松地選出幾套干干凈凈的舊衣服,穆昕的老大難問題迎刃而解了。
“老師,喝的什么茶?”穆昕一面擦拭著水珠一面大步邁進來問。老頭沒好氣地嘟噥道:“能有什么好茶?都被狗崽子吃到肚子里去了?!蹦玛繉项^的牢騷并沒有加以理會,他穿好衣服走到老頭身后,開始循著老頭干吧瘦的腰線推拿。老頭被男孩強勁有力的手指捏得齜牙咧嘴:“哎吆,狗小子悠著點,我這一把老骨頭哎”。推拿,也是老頭自學成才然后教授給小穆昕的。謝思國早年吃過不少的苦,年輕時的傷痛并未隨著時間逐漸消逝,而是深深的嵌入了日漸枯瘦的身體。他自學推拿就是試圖緩解身體上的疼痛,自從小穆昕拜師門下之后,謝老頭以學習中醫(yī)強身健體的幌子讓穆昕接過了這活計?!跋氲侥晏一R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崩项^跟著小曲的節(jié)拍晃著瘦巴巴的手,享受著得意門生迅捷而精準的指法。
“好了?!蹦玛颗呐睦蠋煹暮蟊?,拿起一件長褂遞給老頭。老頭慢騰騰地接過長褂,站起身來走到桌子前。幾本線裝書早就放在了桌子上,等待著一老一少師徒二人?!敖裉靵碚f說《用人》?!崩项^指了指示意穆昕坐下“聞古之善用人者,必循天順人賞罰分明。循天,則用力寡而功立;順人,則刑罰省而令行。。。。。”暖黃的燈光下,謝思國悠揚頓挫地低沉嗓音縈繞著小屋,徒弟不時打斷一下老師,提出一些問題,把老頭從自我陶醉中揪出來。晚風拍打著窗戶,貼在窗戶上蠟黃的油紙透過一絲夜色,師徒二人沉浸在快樂的時光里。
“老師?!蹦玛恳幻媸帐爸雷右幻嫘÷暤卣f道“跟您學了快兩年了,我發(fā)現(xiàn)您先教我孔孟,后讓我讀史書,再后來讓我學韓非子,但您從來沒有教過自然學科?!崩项^哈氣連天:“接著說?!薄白罱以诳次野职值臅?,一些關(guān)于物理學和生物學的資料,雖然很多內(nèi)容我讀不懂,但我覺得這些自然學科非常有趣。我在您這兒也沒看到關(guān)于自然科學的書籍。”老頭抬起頭,看著稚氣未脫的徒弟說道:“繼續(xù)說?!蹦玛堪颜砗玫臅驳揭贿?,走到謝思國對面坐下說道“我覺得在您心中,自然科學屬于結(jié)構(gòu)科學,它是搭建社會體系的支架,而您一直向我傳授的更偏重于思維科學,您說過做將軍的人是不會親自拿刀上陣的。”老頭摸了一把頭發(fā),用手指在頭皮上輕輕地磨蹭著說道:“大致差不多,還有嗎?”幽黃的燈映在穆昕的眼睛中,刺得老頭半瞇著眼。“我很迷惑?!蹦玛科届o的說道。老頭瞥到孩子的雙手糾纏在一起,修長的骨節(jié)泛著青白。謝思國坐起身子,正視著徒弟的目光說“那就不要憋在心里。”穆昕呆了一瞬說道:“宇宙浩渺無窮無盡,大地用二十億年孕育出生命,人類用二百萬年完成了演化?!焙⒆宇D了一下繼續(xù)說道:“而我們的一生只有八十年,除去懵懂無知的十五年,再去掉思維開始弱化的十五年,人生五十年。”穆昕看著老師,手指攥得更緊了:“五十年的時間,我們能夠做的太少了。即使像始皇帝那樣千古帝王,橫掃六合八荒,他也會被囚禁在歷史朝代的牢籠之中。他并未真正統(tǒng)一宇內(nèi),因為他看不到世界的全貌,他不能延續(xù)千秋萬代的王朝,因為他沒有長生不死藥。這樣的帝王都會被歷史局限,被時間吞沒。我們又能夠做什么呢?我們窮盡一生能夠達到什么樣的高度呢?可以站在頂端?還是能夠?qū)ふ业秸胬??”謝思國面無表情,他注視著穆昕的眼睛,孩子的眼神清澈透亮。許久,老頭起身走到火爐前拿起絲絲叫的水壺,給自己和穆昕的杯子添了水。當謝思國再次坐下的時候心中的疑惑一掃而空了,老頭嘆了口氣說道:“你爸留給你的書?”穆昕白皙的臉頰劃過一絲驚訝:“是的?!薄昂诟駹??尼采?克爾凱郭爾?”穆昕更加恭謹?shù)鼗卮鸬溃骸澳岵傻臅嘁恍??!崩项^停止了對話,拿著茶杯吹著氣,望著旋轉(zhuǎn)的幾片綠葉良久。穆昕感到口干舌燥,孩子有一種被老師看透了的感覺,像是有一條濕漉漉的手從嘴中探入捏住了他的心臟,然后不斷擠壓著血液涌向全身,使穆昕的腦袋嗡嗡作響。老頭停止了孩子的煎熬,他揮了揮手說道:“你不要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謝思國喝了口茶說道:“你知道為什么我不教你自然科學?數(shù)理化?”“因為您不精通,而且您沒必要教這些?!崩项^笑了笑說道“說的好,說的真直接。那你說說我為什么不教你爸留給你的那些書?”穆昕抬了抬脖子問道:“老師,這和我問您的問題有什么關(guān)系嗎?”謝思國若有所思地看著孩子,老頭癟了癟嘴說道:“聽個故事?!蹦玛扛械接行┰尞悾骸袄蠋煟乙呀?jīng)。。?!崩项^虛按了一下手:“別打斷我,你怎么了,長大了?聽我這個老頭子說故事覺著丟人啦?”穆昕摸了摸鼻子,正襟危坐。老頭說:“從前公山上有座小廟,廟里呢有一群和尚。其中有一個和尚是新來的。他每天和師兄們一起打坐、念經(jīng),但他呢還需要幫大家去挑水,沒辦法,新來的和尚要自個兒挑水喝。這和尚倒也不覺得為難,他只是想,什么時候他也熬成了師兄,那是多清閑的滋味啊。想著想著,有一天他又看到了一名師兄被叔伯斥責,一通大罵下師兄瑟瑟發(fā)抖。這和尚就想,熬成師兄也不行啊,師兄也有叔伯管著,要是能熬成叔伯就好了,叔伯地位可高了。日子就這么過著,又一天,和尚路過方丈的禪室,聽到有人在里面發(fā)火,摔得東西咚咚鏘鏘的,不一會叔伯鐵著臉從里面出來。這和尚就想,叔伯果然了不起,都敢在方丈的禪室里發(fā)火,又一想不對啊,這叔伯出來的時候剛才臉上還有一道淤青,這明顯是被砸的啊。和尚恍然大悟,是方丈在罵叔伯啊,這么看來還是熬成方丈比較好,畢竟方丈才是廟里最大的和尚?!崩项^看著手中的茶杯,晃了晃杯子里稀疏的幾根茶葉,美滋滋地嘬了一口繼續(xù)說道:“有一天,和尚正在照常作著他的方丈夢。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在大哭,而且哭聲越來越大,哭的人越來越多,和尚連忙起身,出門一看,原來是方丈圓寂了。和尚呆了,就算方丈是這廟里最大的和尚,但他也是最老的和尚,距離死亡最近的和尚。方丈死了,叔伯會變成方丈,大師兄會變成叔伯,他會變成小師兄,大家所有人都上了一層樓,而同時所有人距離死亡也就更近一步了。和尚被自己這個推論嚇壞了,所以當所有人都送別了方丈,美滋滋地再上一層的時候,和尚不干了,他決心一心一意地做一個小和尚,只有這樣他才是最安全的?!崩项^注意到男孩的臉上泛出一絲羞愧,他笑著問道:“木小子,你猜那個和尚的計謀能夠得逞嗎?”男孩躬身行禮,一言不發(fā)地收拾好桌子,向老師拜別,留下一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老頭和一盞昏暗的煤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