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意外
平戶的早晨，永遠那么清凈溫柔。
日光暖暖的照在房頂上，沿著門楣灑下來，將春節(jié)時貼上去的對聯(lián)映得紅燦燦的好似盛開的牡丹色，翹檐底下的黛瓦青磚鋪成一個別致的造型，雕著一個吞脊獸，張大著嘴巴，正對著躍起的旭日，仿佛要吃了這一輪太陽。
海風吹過地面，卷起細微的塵土，幾滴水珠壓下去，將灰塵泯滅在地面上，端著水盆的門房一邊灑水，一邊打開了大門。
門一開，一個黑影咕嚕嚕的滾進來，在地上翻著跟頭，半天沒爬起來。
門房端著水盆沒動，臉上皮笑肉不笑的道：“喲，王老爺，今天怎么早啊，這門我剛打開，你就進來了，真是巧啊?！?p> 在地上打滾的平戶海商王景澤費了老鼻子勁，才從地上爬起來，他身材肥胖，宛如一個溜溜轉(zhuǎn)的球，從地上爬起來著實費勁。
大通商行的門房笑著看他，一點沒有上去搭把手的意思。
若是換做平時，一個下人敢這么看自己的笑話，海商王景澤一定上手抽得他半身不遂。
但是今天，此地，王景澤半點脾氣沒有，相反的，還露出掐媚的臉，點頭哈腰的道：“不早不早，我昨晚上就沒走?！?p> “啊，沒走？”門房詫異了，瞪圓了眼：“昨晚上王老爺就在這門外蹲了一夜？昨晚上可下了雨的啊。”
“可不是嗎？我縮在你們家屋檐底下，半邊身體都濕透了。”王景澤用右手去擰自己的左邊袖子，擰出一股水來：“你看，都濕透了?！?p> “王老爺怎么不回去??？”門房明知故問。
“等你家老爺唄?！蓖蹙皾傻嘀_尖朝影壁后面張望：“他回來了嗎？”
“不知道，昨晚上我下工了，晚上是別的人守夜，我得去問問?！遍T房假惺惺的樣子一看就知道他在撒謊。
他仍舊端著水盆，橫在門口，一點沒有讓王景澤進去坐一坐，喝杯茶暖暖身子的意思。
若是在平時，一個下人敢這么大膽無禮，海商王景澤一定……算了，他不想說了。
不但不發(fā)脾氣，王景澤還很懂事的摸出一錠不小的銀子，塞進門房手里：“請小哥幫我進去看看，若是你家老爺在，就趕緊幫我通報通報，我有急事求見他！”
門房手心感覺銀子分量不菲，于是笑顏逐開，道：“王老爺放心，我這就進去看看，煩請老爺在這邊等一下?！?p> 王景澤一個好字還沒說出口，門房就轉(zhuǎn)身進去，他想跟著進去，卻見兩個擰著石鎖的護院在影壁后頭鼓著肱二頭肌大力的甩動，眉眼間瞧著自己，上下打量，大有自己再走一步就要把石鎖扔過來的架勢。
停住腳步，王景澤很窩囊的假笑兩下，說了句：“哦呀，今天天氣真是…….呵呵呵?！比缓蠊郧傻脑谟氨谕獾戎瑵裰脒吷碜?。
門房穿院過廊，步入后宅，在后進的月亮門邊向守在這里的幾個壯漢說了幾句，自行離去，一個壯漢進入后宅，來到后面的花園里。
平戶明人龍頭，勢力最為雄厚的海商李旦，剛起床沒多久，正坐在花園的石桌邊，端著一碗燕窩，慢慢的喝。
他身邊站著一個身穿長衫的人，低聲的對李旦說著什么，若是那些應(yīng)征平戶團練的人在這里，就能發(fā)現(xiàn)，這位長衫人，就是面試他們的主考官，一直挖鼻孔不講衛(wèi)生的那一位。
壯漢不敢造次，在稍遠處止步不前，等著他們說完，李旦眼睛一瞥，瞧見了他，微微舉手示意長衫人停一下，揚聲問道：“什么事？”
壯漢前行幾步，拱手躬身：“前日、昨日來求見老爺?shù)暮Ｉ掏蹙皾捎謥砹耍犻T房說，這人昨晚上被老爺托詞外出不見之后，就一直坐在門口死等，今天早上大門一開就滾了進來，衣服濕透，只為求見老爺一面，說是有要事找老爺。”
“一夜沒走？昨晚上好像下雨了啊?！崩畹┫仁倾等?，繼而笑道：“王胖子倒是舍得面子，居然蹲在我的門口守了一夜，他在平戶也算一號人物，生意能做得不錯，看來果然有原因?！?p> 長衫人也微笑起來：“無事不登門，王胖子這是被逼急了?！?p> “他早干嘛去了？現(xiàn)在來求我，前幾天為何那么倨傲，居然還想討價還價，多么天真?！崩畹├湫σ宦?，端起燕窩喝了一口：“這人是個兩面三刀的刺頭，代表著平戶一部分人的想法，要壓服他，就得晾晾他?！?p> “去?！彼鲁鲆黄喔C雜質(zhì)：“告訴他我不在，讓他下午再來吧?！?p> 壯漢點點頭，退了出去。
長衫人笑道：“老爺這一手欲擒故縱，玩得著實厲害，王胖子心里怕是有十七八桶水吊著，上下不得啊?！?p> “讓他吊著吧，若不是我們的人在海上好消息一個接一個，他們怎么會吊著？恐怕等著看我的笑話還差不多。”李旦放下瓷碗，摸了下頭頂，他斑白的頭發(fā)似乎又白了許多，用瑪瑙發(fā)簪束起的長發(fā)一片雪白，偶有幾根黑發(fā)間差其中，就像一塊雪里有了幾根黑色樹枝。
“老爺說的是，出海的這些年輕人的確不錯，特別是那位叫聶塵的，很有老爺當年的風采，橫行海上，難逢敵手?！遍L衫人拿起桌上的一頂四方平定巾，仔細的替李旦戴上，口中說道：“連李魁奇這樣的狠角色都吃了癟，非常不錯?！?p> 李旦側(cè)頭看他，笑道：“何斌，你跟我十幾年，從不到十歲的小孩長到成人，幫我做事，當我干兒子，眼光一向獨到，你覺得此人可堪大用否？”
“老爺看中的人才，當然堪用?！遍L衫人何斌把方巾腦后兩根長長的垂帶梳理整齊：“此人智多而心穩(wěn)，膽大卻不浮躁，能破釜沉舟，肯舍身亡命，劍走偏鋒偏偏又能事半功倍，走一步想三步，是個可以培養(yǎng)的人才。”
“你這是有討好我的嫌疑啊，好話說得多了，就是捧殺?！崩畹u搖頭，旋即又點點頭，贊道：“不過最后一句對了，這人可以培養(yǎng)。”
何斌心中動了一動，仿佛觸摸到了李旦話里的一層沒有言明的意思，眼神閃了閃，沒有說話。
“李魁奇，福建梟雄，橫行南海五年，無人可敵，水師也治不了他，我們往南去的商船，經(jīng)過他的海面，也要交一份過路錢，殺殺他的威風，讓他知道福建往北的海面是我李旦說了算，也是極好的?！崩畹┞朴频恼f著，把身子往后靠了靠，何斌微微朝右邊踏了一步，替他擋住越墻而來的風。
“不過聶塵能以五十幾條船破他上百條船隊，卻是我沒想到的。我原以為，聶塵出海，大不了要跟浙江那邊的海梟斗上一斗，折服倭國和浙江一帶的海盜，壟斷來往平戶的船只，有施大喧五十條船幫他足矣，沒想到會釣來這么大一條惡魚，是我失算了?！?p> 何斌低聲道：“圣人尚有遺漏，老爺其實派出援兵，已經(jīng)計算到了這一層?！?p> “不夠不夠，我根本沒想到李魁奇會傾巢而來，完全是意外，要不是聶塵有本事，這一仗我們是輸定了?！崩畹╊D一頓，加重語氣重復(fù)道：“鐵定輸定了！”
何斌張了張嘴，不知道如何接話，只好沉默不語。
李旦卻說得興起，半瞇了眼睛接著說道：“以五十條船擊破多出一倍的敵人，對手還是李魁奇這樣大海盜，這份能力，真不知道他怎么打的，等他回來，可要好好問問他……換做是你，你會怎么打？”
這問句是遞給何斌的，他想了想，老老實實的回答：“大概……只能撤退吧，畢竟以少敵多，以寡擊眾，在海上，還沒打就已經(jīng)敗了。”
“是啊，換做是我，大概也是一樣的結(jié)局吧?！崩畹┡牧伺拇笸?，又露出奇怪的笑：“所以說，聶塵怎么打的呢？真的好想知道啊?！?p> 何斌咧嘴：“聶塵大概十來天后就會回來了，老爺?shù)綍r可以仔細問問?！?p> “十來天？”李旦卻呵呵笑起來，又拍了大腿：“沒這么快?！?p> “.…..”何斌怔了怔，心頭奇怪起來，暗想打了這么一場勝仗，震動了整個倭國海商，正是凱旋收獲果實的時候，十來天足以返航，怎么會沒這么快呢？
他想問，但李旦沒有下文，他也不便問。
該知道的知道，不該知道的別問，這是何斌的處世原則，跟在李旦身邊十幾年，他早已深諳其中竅門了。
“唔，早飯也差不多了，走，我們?nèi)ハ卤P棋，時光正好，可不要辜負了啊?！崩畹┢鹕?，興致勃勃的抖抖衣袖，極品的西湖貢緞滑而不貼身，在這季節(jié)里最為舒服。
“是?！焙伪蠊響?yīng)道，跟著李旦走入花園深處，消失在亭臺軒榭之間。
大門外，哭喪著臉的王景澤倚在門邊的拴馬石上，面容憔悴，咽著家人送來的粥，一邊換著衣服，一邊巴巴的望著大通商行高大的院墻。
“王老爺，你也在這里??？”幾個沿著街道走來的海商見了他這模樣，驚訝得喊出了聲：“見著李老爺了嗎？”
“后面排隊去！”王景澤不耐煩的道，搶先一步站到了大通商行的門口：“我昨晚上就來了，你們都得給我等著!”
幾個海商面面相覷，對視了一眼，趕緊陪著笑，涌到王景澤身邊問東問西，打聽虛實。
平戶島城下町一側(cè)，荷蘭商館被燒得精光的白地上，一只海鳥一掠而過，轉(zhuǎn)了兩圈，落到一根焦黑的房梁殘骸上，呱呱的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