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順州驚變(修)
燕寧還想說些什么,燕懷遠一把把她拉至身后,神色極為戒備。
遠處一人踏水而來,一身黑衣,在這荷塘之中極為明顯。燕寧安撫地拉了拉燕懷遠的衣角,走至前方,等到來人飄到眼前,開口問道“清風,何事?”
燕懷遠眉心微挑,清風明月使,閻清風。
心下稍安,他在一旁坐定,也借此頗為好奇地打量起來。
他兒時在父親跟前見過幾次第一任‘閻清風’,人如其名,是一個極為風流恣意的人,可這一任的‘閻清風’,就像是塵封的古刀,撲面而來的森冷之氣,讓他這個慣常沙場殺伐的人也倒吸了一口涼氣。
閻清風的輕功極好,踏水無痕,只向一朵蓮花借了借了力,就可以極為順暢地在亭中站定,池中的荷花甚至只是微微顫了顫,連一片花瓣都沒掉落。
目光從荷塘中收回之時,卻見閻清風跪地垂首,“屬下守衛(wèi)衛(wèi)北將軍不利,請燕主責罰”
燕懷遠呼吸微滯,握著椅子的扶手微微用力,懷仁出事了?
燕寧身形一頓,略晃了晃神,很快回過神來,“先說清楚怎么回事”
閻清風微低下頭,只繼續(xù)說道“屬下接到燕主的命令,親領了五十燕衛(wèi),前往順州,暗中保護將軍?!?p> 他的呼吸有些起伏,沉痛說道,“回程之時在順州城外,遭到了伏擊,來人都是高手,雖身手較之燕衛(wèi)有所不足,但目的明確,人數眾多,只朝著衛(wèi)北將軍而去。屬下等保護不利,讓賊人近了將軍的身,傷了將軍,雖刀傷刺殺偏了兩分,不在要害,但刀上淬了毒。屬下等人已喂了將軍一些解毒的丹藥,但此毒極為霸道,此刻余毒未清,人也還未醒轉”
燕寧的面色冷厲,眉目之中都是一種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好像是怒,好像是悔,又像是恨,極為復雜,手中盤著魚食盒子,她打量著閻清風,不解道,“你親自帶隊,衛(wèi)北將軍還能被賊人近身?”
“驃騎左前鋒,簫錚叛變,趁屬下等與敵方高手纏斗,刺殺將軍,被將軍斬殺于馬下”
燕懷遠眉心緊蹙,雙手緊握成拳,這世上沒有鐵板一片的地方,燕北能被滲透并不奇怪,但簫錚居然也是金陵的人,就著實讓人意想不到了,畢竟,他是二弟親自從戰(zhàn)場上救下來的人。
可既是他親自出手,乘人不備還能刺偏兩分,顯然已是留了幾分情誼在。
閻清風抬頭看她,燕寧在書案前坐定,聲音出乎意料地極為鎮(zhèn)定“二叔現在人在哪里”
見燕懷遠也看了他一眼,才繼續(xù)回稟道“屬下擔心順州有亂動,所以一路上盡量封鎖了消息,人已經送回來了,從后院送進來的,沒有驚動別人,已經第一時間請了崔大夫過來,請燕主指示”
燕寧點了點頭,看了一眼燕懷遠,“父王,現在不是說細節(jié)的時候,崔大夫是早些年跟隨祖父的杏林圣手,有他在應該問題不大,現在照看二叔要緊,請您先去隨園了解二叔病情,女兒隨后就到,具體事宜稍晚和您稟告”
燕懷遠也知人命關天,立刻起身。
簫錚是燕懷仁親手從戰(zhàn)場上撿回來的,父親常說,簫叔叔比他更像二叔的親兄弟,當年二叔遇難,簫錚的尸體也是隨著一起送回了鎮(zhèn)北王府,所以當然沒有人能算到他會是那棵蟄伏的暗樁。
怪不得當年她鎮(zhèn)北王府的衛(wèi)北將軍會在薊州折戟,全軍百人,無一人生還。
“我倒沒想到,居然是他”
氣急傷身,急風入喉,燕寧狠狠咳了起來,閻清風想上來扶,燕寧擺了擺手,看向滿池清荷平復心緒,雖然一切都很合理,可總覺得哪里有些古怪,金陵能有隱忍的毅力,卻沒有埋送這樣一步棋的實力。
簫錚這一手,怎么看都不像是秦旭的手筆,他有這樣的膽魄和細心實力,鎮(zhèn)北王府早就不復存在了。
荷風送來了閻清風身上濃郁的血腥氣,滿池荷香也壓不住血腥氣的那種鐵銹味,她最討厭的味道,燕寧嘆了口氣“起來回話吧,燕衛(wèi)可有損傷”
閻清風跪得筆直,只回道“衛(wèi)北將軍衛(wèi)隊死傷數十人,燕衛(wèi)死六人,重傷八人,其余衛(wèi)隊皆有負傷。此事是屬下謀劃不周,失了準備,累得衛(wèi)北將軍重傷”
燕寧蹙了蹙眉,傷亡很大,怪不得上一世她只等來了一具具冰冷冷的尸體,在燕北十六州歡慶的她的生辰。
生辰真的是格外令人討厭的日子,她就死在上一世十五歲及笄的日子,想到這里,倒有些好奇,上一輩子,秦傾贏了沒有,應該是贏了的,畢竟秦傾和她不一樣,他那雙眼睛,那樣利,怎么會容下簫錚這樣的叛將。
燕寧搖了搖頭,揮去腦子里發(fā)散的想法,倚著欄桿坐下,看著滿池的蓮葉有些出神。
碧水亭中沉默了一會兒,等到閻清風再看向她,燕寧正看著蓮池如有所思,“你看這蓮池里的錦鯉,沒有餌料喂下去,個個沉于水底,這樣深的池子,若是想要讓這些魚兒浮出水面,只有幾種辦法”
“下餌,釣魚”
少女往池子里撒了一把魚食,水里的錦鯉立刻動了起來,爭相搶食,明媚的笑顏倒映在水里,“不虧是我的清風明月使,確實是聰明絕頂”
“賊寇可有活口留下?”
手攥得緊握,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兄弟,閻清風到底還是不能視若無睹。
他本該盡數殺了那些匪徒為死難的兄弟報仇,但正是猜到了他的燕主想做什么,才忍痛配合,硬生生放跑了幾個漏網之魚,而不是全數絞殺。
“屬下辦事不利,竟讓幾名賊人僥幸逃脫,請燕主責罰”
“這魚倒是靈敏,不論遠近,嗅著味兒就都過來了”,燕寧看了眼水里的魚池,她下的魚食極好,連遠處的魚都聞著味兒過來了。
閻清風緩慢抬起頭,看著燕寧滿心都在蓮池里的樣子,微微有些愣神,燕寧這個人,遠比他想象得難測,似云似霧,心思也是鎮(zhèn)北王府立府幾十年列位主上中難得一見的細膩深沉狠厲。
“可會怪我?”,視線從滿池蓮魚轉向地上的人,玄衣染了血色,明顯有幾個地方深了幾分,眸眼卻干凈平和,而不是氣憤震怒。
燕寧有些不解,論起來,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做的有些過分,前一秒才說了要讓燕衛(wèi)榮耀重啟,下一秒就親手送自己的手下入了兇險萬分之地,害了數十條性命,出爾反爾,狠辣狡詐。
可面前的人卻笑著搖頭,即使這位主上心思深沉狠厲,但,他有預感,這個人將帶給燕北莫大的榮耀,燕衛(wèi)為捍衛(wèi)燕云十六州的榮耀而存在,若是能守衛(wèi)這片土地,即使燕衛(wèi)全員身死,也是甘愿的。
燕寧令之所指,燕衛(wèi)誓所達成,生死不論。
閻清風嘴角微揚,整個人的姿態(tài)舒展了幾分,“屬下有三個問題想問主上”
眉心微挑,燕寧示意他發(fā)問。
“主上可提前知道對方埋伏的人數多少、戰(zhàn)力高低?”
“不曾”
“主上若是不派我等前往,可還有更好地辦法”
“沒有”
“最后一問,如今這個情況,是否已是此事最好的結局了”
燕寧沉默了一會,前一世所有的事情起因和轉折都來自二叔的死,她不能直接調派大波隊伍護行,燕北準備若是過于充分,以那位謹小慎微,陰狠折服的性子,若是他們的暗樁徹底受驚潛底,要想再抓就難了,將來會成為燕北永遠的隱患,讓小隊燕衛(wèi)護行是最好的辦法,既能做到保護二叔,也能讓他們有所行動,雁過留痕,只要這些人動起來,就一定能有蹤跡。
她只是沒想到,金陵的安插在燕北的勢力竟如此龐大,即使她派了五十燕衛(wèi),還是讓二叔負傷,燕衛(wèi)折損近三成。
“是,這已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結局”手指輕點著桌面,燕寧的聲音不算響亮,卻很清晰。
閻清風等來了燕寧的回答,眉眼舒展開來,清風卷得滿池蓮葉搖曳,水中蕩起了一圈圈波紋又漫散開去,讓人不由地心神寧靜起來。
清風無語,忠心自證。
“如此,足矣。燕衛(wèi)無怨,亦無悔”
這是屬于他們主仆二人的默契。
燕寧愣神的功夫,魚食已被爭搶一空,蓮池里的簇成一團團的游魚已開始慢慢散開的跡象,魚兒搶完了魚食紛紛沉底,正朝著蓮葉底下四散游去。
回過神來,燕寧突然笑了,放下手里的魚食盒子,倚著柱子懶懶道,“這幫人真是沒規(guī)矩,大搖大擺地進了我燕北之地,也不來和我這個主人打個招呼,還想全須全腦地走出燕云十六州,這算盤打得我遠在風來水榭都聽到了”
她轉頭看了眼天色,萬里晴空,輕搖了搖頭,“山雨欲來啊”
閻清風順著她的眼神看去,這滿天皆是晴色,哪里有要下雨的樣子,又瞧了眼水里已經四散的池魚,立時懂了,扯出一個笑顏,幾乎是一閃而過的“要讓這些魚自個兒跳出來,還有一個辦法”
每當暴雨將至,墨黑的云滾似得隨風遮住大片天,沉底的魚都會爭先將頭浮出水面透氣,餌料已放回魚群,水中已是風波不止,所有人應是都在觀望,現在缺的,就是一個風雨其至的時機。
只是這個時機...
按說,衛(wèi)北將軍遇刺,又出現了燕北軍中藏有奸細的情況,自是要大查特查的,可若是貿然惶惶查探,一是顯得對軍中和十六州主事文武官員不信任,又容易驚了剩下的暗器,可偏偏老天爺送了個極好的時機。
燕北的這朵金蓮,燕寧郡主的生辰不期將至,這是個最好的能召集各駐地大小官員齊齊到訪,明面上又沒有太大的問題,最多只會被金陵道一句結黨營私,可燕北本就是鎮(zhèn)北王府的地界,不痛不癢的,顯然她的生辰宴是最好的戲臺了。
除了,那本是北地最為尊貴的小郡主的生辰,卻將成為一場明晃晃陽謀的鴻門宴,誰都知道有異,卻不得不來。
“傳下去吧,六月十七,本郡主將親自設宴,宴請諸位叔伯,鎮(zhèn)北王府闔府集聚,包括衛(wèi)北將軍在內,都會來慶賀,此事是我鎮(zhèn)北王府的第一大事,你得親自去辦,大辦特辦,親力親為,可不能有半點懈怠”燕寧撒完了手中僅存的一把魚餌,拍了拍手,見池里的魚兒又紛紛奪食躍出水面,有些期待地說道。
閻清風沒有接話,沉默了一會兒。
他的臉色陰沉,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以身為餌,請君入甕,眼前的人說得漫不在意,輕茗了口茶,好似之后的血雨腥風不是沖著她來的一樣,半點沒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掙扎許久,閻清風嘆了口氣,憑他是勸不住燕寧的。
“主上放心,便是送請柬這樣的小事,燕衛(wèi)也當親力親為,確保生辰宴的安全”
燕寧聽得他的幾個重音,都在該在的位置上,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尤覺得不夠得擺了擺手指,“屆時若有什么不對的,不要著急行動,免得驚擾了貴客,自有他們展示的場子”
“不動?”閻清風猶疑了一下,這些人一日不清,燕寧的安全一日得不到保障。
燕寧搖了搖頭,眼里卻帶上了一絲嗜血之色,但生生壓下了,“不動,秋后才好算賬?!?p> 閻清風聽她輕飄飄地一句話,不經打了個寒戰(zhàn),輕柔的語句里頭帶著滿滿的肅殺之氣,他有些疑惑,似乎他的燕主的身上還有許多秘密,一點不像尋常的貴女,好像背負著極重的枷鎖還有不斷壓抑的令他詫異地屬于黑暗的氣息。
“另外,簫錚這個人,你們花點力氣去查一查,我總覺得雖然簫錚已死,可后面有些什么,是我還未探知到的”
“主上覺得簫錚有問題?”,閻清風回過神問道。
燕寧微微點頭,說不上哪里奇怪,只覺得簫錚這個人,會成為一個不同于前一世的變棋。
“屬下領命”
見閻清風已然知曉后續(xù)幾件大事,燕寧盯著他身上不大明顯的傷處語氣微凝,“你的傷之后也讓崔大夫看一下,我先去看看二叔,你自行退下吧”
言罷便起身轉身而去,亭中又恢復了一片寧靜。
只有閻清風依舊跪著,臉背著日光,看不清神色,身上的血腥之氣逐漸被碧水亭的荷花之香中和。
花香送到他的鼻尖,他突然想起關于她的記載,長于一池碧荷中的燕北金蓮花。
可是這朵千嬌百貴養(yǎng)大的‘金蓮花’似乎一點都不在意自己的生辰宴見血,世家女子哪個不是動輒見血即暈的,珠光寶氣的。
即使那天在地宮見到她,也是一身素衣,血流滿地,卻滿不在乎的坐在地上。
其實,生辰這樣的日子,本該被人極為珍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