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之地,春秋苦短,夜里一場大雨飄過,醒來時就多了幾分寒意。楚南雄身披裘衣,在院中閑庭碎步時,見地上吹落了許多梧桐葉,便轉(zhuǎn)身拿起掃帚,將梧桐葉掃做一團,用竹筐裝了,放到灶邊去了。
這時,他便聽到桃花溪對岸車馬噪雜,行人奔走相告,都在說老將軍受了風寒,臥床不起。
楚南雄心中好奇,走出院落向?qū)Π犊慈?,正見王翦莊子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不僅有許多王公大臣、朝堂元老,也有不少后輩晚生、世族子侄。
楚南雄雖多不認識,可也看得出這些人非富即貴。他當即回到院內(nèi),對老太太說道:“奶奶,王老爺子抱病臥床,莊內(nèi)都是前來探病的外人?!?p> 老太太奇道:“好端端的怎會抱???孫兒,我身份多有不便,你代我去探望一二?!?p> 楚南雄道:“受人之恩,本該如此。等午間眾人散了,孫兒便過去看看?!彼诖跋驴戳藭e書,等到天色已將中午,便起身離了梧桐院。
外人大多散去了,莊子復歸平靜。楚南雄越過桃花溪水,來到莊門之外,對門房小廝說道:“我是對面梧桐院的,前來探望王老爺子。”
小廝雖知道桃花溪對岸住著老少三人,卻不知道他們的身份,當下擺手道:“主公正在后院歇息,公子明日再來吧。”
楚南雄道:“既然如此,打擾了?!?p> 他正要轉(zhuǎn)身離去,忽聽一女子自廊前喚道:“公子留步!”
楚南雄回頭看了看,卻是王翦的孫女王安。自楚南雄搬到梧桐院后,王安曾跟隨王翦一起拜望過老太太。后來,她也曾送過幾回點心過來。楚南雄與她見過幾次面,卻一直沒有說過話。二人之間最多算是認識,連朋友也說不上。
楚南雄停下腳步,問道:“安兒姑娘有何吩咐?”
王安欠身道:“不敢。家祖突然抱病,讓公子掛懷了。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弄得整個咸陽城都知道了。上午莊子里來了好些人,都是朝堂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家祖不得已,只好一一應承。眼下實在有些累了,望公子見諒?!?p> 楚南雄笑道:“無妨,本該以身體為重?!闭f罷,抬抬手就要走。
王安卻攔住他道:“公子且慢?!?p> 楚南雄回頭道:“安兒姑娘有事?”
王安抿了抿嘴唇,最終開口道:“昨日傍晚時分,家祖父與人一起去追伍先生。也不知道二人到底說了什么,家祖父竟像是魔怔了一般,盯著漫天大雨看了半晌,愣是連夜吊過城門,回家去了。之后,家祖父又抓著李將軍不放,非要問出個好歹?!?p> 楚南雄道:“老爺子問了什么?”
王安搖了搖頭,“這就不知道了。不過家祖父出來時,神情恍惚、情緒激蕩,逮著家父就是一頓大罵。之后又硬生生吊過城門,淋著暴雨走了回來。”
楚南雄奇道:“莫非,老爺子受了什么刺激?”
王安不置可否,她抬起頭,望著楚南雄道:“家祖父不讓人跟著,回來后也不進莊,反而站在桃花溪水上游,盯著梧桐院看了半夜。安兒想問一問公子,這幾日家祖父在梧桐院時,是否出了什么狀況?”
楚南雄搖了搖頭,“一如往常,別無狀況。”
王安凝眉沉思道:“如此,就更為反常了。當時安兒正躲在暗處,隱約間聽到家祖父說什么‘碧波滄海,當空皓月,暖冬高陽,沖天白日’。敢問公子,可知道這些話是什么意思?”
楚南雄再次搖了搖頭,“老爺子此舉大為異常,若要究其根源,該找伍昭問個明白?!?p> 王安嘆道:“誰說不是呢!家父今日一大早就去找咸陽令。可令丞大人說,伍昭昨晚連夜出關,趕往中原之地去了?!?p> 楚南雄道:“那伍昭有些能耐的,他若要走,只怕想找回來也不容易。不過,老爺子既然沒將他帶回來,便是有意放他走了,此事不宜深究。”
王安點了點頭,“公子說的極是。如今家祖父剛剛接手家務,便出了這般狀況,府上幾百里封地無人看顧。家父又肩負伐齊大業(yè),難以分身,整座王府頓時亂成一團,安兒當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想想當年令先尊昌平君與家父交好時,寒舍但有為難處,昌平君不過三言兩語便能指點迷津,當真令人欽佩嘆服?!?p> 楚南雄總覺得她話里有話,似乎另有所指,待定睛看時,那王安確實是一副憂郁哀婉、束手無策的可憐模樣,當下就覺得自己想多了。他深吸一口氣,微笑道:“楚某祖孫受老爺子恩惠,本該為王家排憂解難。安兒姑娘若不嫌楚某魯莽,有什么為難處,大可說來聽聽,楚某或有良策?!?p> 楚南雄說罷,便負手而立,等著王安開口??傻攘税肷危醢仓皇悄汲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楚南雄搖著頭笑了笑,擺擺手踏上木橋,走到對岸去了。
等楚南雄進了梧桐院,王安便立刻返身去見王翦。爺孫二人剛一碰面,王翦就豁然從床榻上坐了起來,急切的問道:“見了楚南雄了?”
王安點了點頭。
王翦問道:“他怎么樣?”
王安道:“楚公子雅望非常,似乎確有高深莫測之處,但他不過十五歲年紀,比安兒還小上兩歲,怎么,怎么竟?唉,安兒說不上來?!?p> 王翦道:“商君曾經(jīng)說過,‘論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安兒,萬不可以年歲相貌取人?!?p> 王安捂嘴笑道:“并非說他長得不好。楚公子的相貌倒是萬里無一,瀟灑俊美,真真是個無雙公子?!彼哉f著,驀然發(fā)現(xiàn)王翦正面帶笑意的看著自己,頓時臉頰一紅,轉(zhuǎn)過身換了個話題。
“爺爺,楚公子已經(jīng)答應下來,說但凡有難處都可以去找他。那封地田賦的事,以及宗族子侄的事,便要委托他了嗎?”
王翦似笑非笑的問道:“你覺得呢?”
王安躲開王翦的目光,神情登時變得嚴肅起來,正色道:“依安兒之見,他不過才止十五歲,縱有些才能,也不至于就是當空皓月、沖天白日了。不如暫且觀察觀察,日后再說?!?p> 王翦笑道:“好,就依你。觀察觀察,日后再說?!?p> 王安聽他話里盡是揶揄調(diào)笑之意,自己又沒法明說,只得紅著臉噘著嘴,往外面走去。
她前腳剛走,人還未到回廊,便從門外闖進來一個年輕人,一進門就跪在地上叫道:“侄兒見過伯父?!?p> 王翦吃了一驚,見進來的是族中子侄,就擺了擺手道:“免了,你是哪一門的?”
年輕人答道:“侄兒是族里長老均公之孫,按輩分,可不該叫主君一聲伯父。侄兒眼下正在虎公子跟前做事?!?p> 王翦一聽“虎公子”三個字,心里沒來由一慌,悶悶的不知如何作答。
年輕人站了起來,說了些“不知伯父身體抱恙”、“望伯父保重身體”一類的客套話,之后就搓了搓手道:“伯父,虎公子讓小侄前來,有一件要緊事說。七八日前,巴蜀那邊下了一場大暴雨,沖散了商旅車隊,咱們車上的大半貨物,全都失散了?!?p> 王翦早料到不會有什么好事,可一旦親耳聽見,胸口還是郁悶堵塞,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咳嗽幾聲,擺著手示意那人不要說了。
年輕人尷尬的笑了笑,稍作停頓,又繼續(xù)搓著手道:“本來不該勞煩伯父的,但那批貨物是賒賬來的,上家的本錢還沒給。如今貨物丟了大半,剩下的被暴雨一沖,也不好賣了,只怕最后補不上這個窟窿。因此,虎公子讓侄兒來,請庫里先支六千兩半兩錢,把上游的本錢先給了,其余的,再另行想辦法吧?!?p> 王翦聽到這里,咳得頭都有些漲了,往床上一躺,話也說不出半句。
莊外老長史氣喘吁吁的趕來,見王安臉頰紅紅的,正在回廊里閑坐,忙跑過去問道:“安兒小姐,可曾見有人闖進院內(nèi)?”
王安指了指東廂房道:“是有個年輕人,我看他有些面熟,應該是族里的叔叔,也就沒有過問?!?p> 老長史一跺腳,怒道:“他哪里是什么叔叔了,分明是個討債的惡鬼,奉了虎公子的令,要錢來了。本是兩人一路,還有一個在咸陽府上,已經(jīng)在那邊庫里要了六千兩了?!?p> 王安一聽不是個事,轉(zhuǎn)身就往廂房走去。人還未到,就見那年輕后生從王翦房里走了出來,順帶關上了房門。
年輕人一回頭見了二人,臉上頓時笑瞇瞇的,拱手作揖道:“見過安兒小姐,見過長史爺爺。”隨后,他向右跨出一步,護在房門前,噓聲道,“伯父身體剛剛平復,已經(jīng)睡下了,兩位就不用打擾了,還請安兒小姐暫且回去。”
王安頓時愣住,好半天沒反應過來。她本是王家嫡女,家里男人都在打仗,府上莊上一應大小事務,都是母女兩人在維持。那年輕后生只是旁門別院的外人,說起來,不過是占了同宗同族的便宜,只差沒跌出五服了??纱藭r此刻,他竟如同家里主人一般,攔住王安與長史不讓他們進去,王安如何不氣憤?
老長史一把揪住年輕人的耳朵,罵道:“我讓你這沒長眼的畜生,看看站在你面前的到底是誰!”
年輕人捂著耳朵喊了幾聲疼,扯開老長史的手低聲哼道:“是誰?終究還不是外姓人?過個一年半載出了閣嫁了人,家里還不是虎公子說了算?!?p> 老長史氣的直發(fā)抖,要拿耳光去扇那年輕人。年輕人卻一把抓住老長史的手腕,笑瞇瞇的道:“長史爺爺,何必動怒呢?孫兒正要找你到庫里支些金錢?;⒐幽沁呎f了,拿不到錢,就要打斷孫兒的腿哩!”
那年輕人既然打著虎公子的名號,這里面到底該如何作為,老長史便沒了主意。他當下就扭過頭,去看王安的臉色。
王安早就氣的郁結(jié)難當,見那年輕人笑瞇瞇的,渾然沒事兒一樣,心里就更加憤懣,冷冷的留下一句,“滾回莊子去!”之后就一把推開房門,走了進去,接著就啪的一聲巨響,將房門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