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武比王翦年輕一歲,今年五十有九。當年隨其父蒙驁由齊入秦時,尚在牙牙學語之中。因其祖籍本在山東,所以父母親戚說話多用雅言。可他既然在秦國長大,從小耳濡目染的自然就是秦腔。這就使得他在學習說話時陷入了一個左右為難的尷尬境地。
若跟著父母習用雅言,則難以與一幫知交玩伴走的親近;若和大伙一樣都說秦腔,可與父母家人溝通起來又十分別扭。因此,在四五歲到十七八歲這段時間里,蒙武的口語總是變來變去。今日說官話,明日說土話,時間一長,就導致他的口音雅不雅俗不俗,一開口就是“端走”、“好咧”、“美太太”!
今日也是這般,他剛聽楚南雄說了幾句,就拍著雙手大叫一聲:“好滴很,好滴很!”
等楚南雄面帶微笑且頗有些自信的對他說出那四個字時,蒙武頓時老眼一睜,十分震恐的盯著他。過了幾息后,這位素有“二狗”之稱的幽咽老將,竟?jié)M臉皆是興奮震撼,抓著楚南雄的手就扯開了嗓子吼了起來。
“嫽炸咧!嫽扎咧!……”
楚南雄笑了笑,道:“老將軍滿意就好。事不宜遲,就這么辦吧。今日南雄就不留你了?!?p> 蒙武便急急忙忙從渭水莊園走了出來?;氐絻x仗隊時,他并未注意到梧桐院,也不知道老太太與王翦就隔了一條桃花溪水。否則,依照他火爆直率的性子,肯定要揪住王翦狠狠的罵上一整天。
此番嬴政命蒙武相請楚南雄,一沒有詔書,二沒有宮人,只派了一眾書吏及數(shù)十儀仗,顯然并非真心邀請。況且蒙武也已經(jīng)發(fā)下話來,上書進言也好,當面明說也罷,只要天下人能聽到廟堂之上的功績,那怎么做都不礙事。
其實,早在前幾日,李斯便已經(jīng)在嬴政的授意下寫了一封詔書,只待今天新舊交接之際,便命各路驛官傳抄四海、通告各郡。
詔書中所說,無外乎今年的幾件大事:軍兵吏治、水利秋收。至于詔書最后,則按照李斯的一貫作風,寫下了整整幾大段盛贊嬴政豐功偉業(yè)的話語。
按此而言,原本也已經(jīng)說得過去了,可嬴政還是覺得不甚滿意。
李斯師從荀子,其下筆行文嚴密透辟、簡潔干練。但文中詞藻過于樸實、又多晦澀,說了整整數(shù)千言,固然排比舉例、極富氣勢,可總是少了些精純神韻,反而不如楚南雄“功蓋三皇、德過五帝”八個字來的直接坦蕩,聽之讓人心動。
最后,嬴政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應該去找楚南雄。但他一不愿落下“君王索譽”的話柄,也不想讓楚南雄立于朝堂之危,便讓蒙武持口諭,暗示楚南雄另行進言。
楚南雄既然想通了此中關節(jié),自然也就不必太過掛懷。囑咐了蒙武之后,見王安在那最美的丫鬟騎鶴的陪同下,已然進了西廂,他便急急忙忙的走了出來,臉色微紅的道:“今日多謝安兒姑娘了,在下,在下……”
王安一聽他又自稱在下,且說話間稱呼自己為姑娘,便輕哼一聲,薄怒道:“我到底是個外人,不如你那桐兒親近?!?p> 楚南雄尷尬萬分,抬起頭來瞧了瞧,王安固然有怨,那最美的丫鬟騎鶴也兀自撇著嘴,他深吸一口氣,低聲尬笑道:“如此,在下,南雄便以‘我’自稱了。安兒姑娘,呃,誒?安兒?”
騎鶴嗤的一聲笑了出來,瞅瞅兩人,撂下一句,“小姐快請公子屋里坐,我們渴了,去喝口水?!?p> 幾名侍女丫鬟連說自己不渴,還要留下來看熱鬧,卻被騎鶴懟了一句:“不,你渴?!崩浦阉齻冝Z到別的院落去了。
王安臉色漸紅,微不可查的嗯了一聲,又低下頭輕聲說道:“以后便直呼安兒名字吧,公子……”
小兒女春意綿綿、極富奶態(tài),在這朔雪紛飛的十月冬初,大有“南春白雪,入我懷中”的心意與情懷。
楚南雄自然不能在西廂呆了,否則,按今日這狀況進行下去,不等王翦回來,二人就要縱馬高歌、肆意馳騁了。
他低聲喚了一句“安兒”,王安低眉“嗯”了一聲。
他低聲詢問一句:“我先回去了吧?!蓖醢脖愕兔即饝痪洌骸澳悄阆茸甙桑魅占依飼?,你過來一起吃飯?!?p> 二人之間原本各稱公子姑娘,此時竟你你我我的扭捏起來。
楚南雄笑了笑,招招手走了。
王安便也笑了笑,對著他揮了揮手,之后就靜靜的站在冬絮里,在款款蝴蝶的縈繞飛舞下,望著那公子的身影,一點一點消失在了雪落之中……
楚南雄回到梧桐院時,老太太還不知道他掉進水里的事情??戳丝此砩弦路X得有些不甚齊整,起初以為是玩雪所致,等見到他棉襖里的里襯沒了,老太太頓時奇道:“你里面衣服呢?怎么脫了?”
青桐瞬間扭過頭來,汪汪的盯著他。
楚南雄解釋道:“剛才一不小心滑到了河里,在王老爺子莊子上洗了洗,衣服里襯被他家丫鬟拿到浣衣院漿洗去了。”
老太太自然不疑,可青桐不放心。她眼睛汪汪的走到楚南雄面前,扯著他的長袍腰帶看了一圈,竟連襯褲都不見了,頓時抬頭問道:“滑到了河里噢?只把襯衣襯褲滑掉了噢?公子是脫了衣服滑到了河里噢?”
楚南雄不知道怎么解釋,看青桐穿著是一身鵝黃色小衫,那剛做的淡青色棉襖卻不見了,反而問道:“怎么換了衣服了?新衣你不是很喜歡嗎?”
青桐委屈巴巴的道:“命苦噢,哪里配得上秦宮絲綢哦?!?p> 青桐的態(tài)度,楚南雄不甚了了,可老太太門清。她皺了皺眉,對楚南雄道:“新衣既然不見了,你去請對岸莊園的裁縫過來,再給青桐做一件?!?p> 楚南雄點頭答應下來,可青桐不愿,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倔強的說對岸做的衣服不合身,她侍婢一名,穿舊的就行,不必麻煩做新衣。
楚南雄大感錯愕,他雖然知道青桐與王安之間有些不快,可終究不知道彼此的心結到了哪一步。況且,平日里青桐最喜歡新鮮玩意,原來說要穿新衣新襖時,還高興了好幾天,怎么今日竟然委屈到了這個地步。
老太太一把摟過青桐,好好的安慰一番,之后就笑著說道:“咱家青桐狐媚眼、楊柳腰,小小年紀就風情萬種,誰家女兒也比不上。要是穿上新衣,定然更美啦,把弄玉公主都要比下去了呢!”
青桐原本小嘴扁扁的,正自委屈生氣,被老太太這么一夸,便露出了兩絲得意,扭頭看向了楚南雄。
楚南雄微笑著道:“要不,咱們去城里一趟,找家最好的制衣店,挑最好的料子,給咱們的小公主做幾件最美的衣服?!?p> 青桐聞言,頓時心動,可她還在生氣呢,不好意思站起來。
老太太順手一推,笑著將她推到了楚南雄面前,說道:“你倆快去吧,順便買幾件金器頭飾,明日也好過新年?!?p> 青桐這才嗯的一聲,連連點了點頭,之后便跟在楚南雄身后,輕巧歡快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