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訪桃花溪水岸的第三號人物,不是別人,正是老太太的娘家親侄、嬴政的親叔——老廷尉贏重。
王翦與王安見贏重帶著兩盒果品、只身前來時,都忍不住皺了皺眉。彼此相視一眼后,也全都明白:此楚南雄家事,這里面和他們爺倆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
人生在世,無論私交如何深篤、不管怎樣稱兄道弟,只要一牽扯到宗族家事,嫁娶也好、殯喪也罷,外人終究是外人。最多不過是私底下提點提點、規(guī)勸規(guī)勸,想要進入內(nèi)室與別家的一眾父老子侄商榷討論,那當(dāng)真是越俎代庖、徒惹人厭。
當(dāng)年蒙武之父蒙驁壽終之時,王翦縱為蒙武兄長,也只得與眾多賓客一起,在靈棚之外睜眼干看,連內(nèi)室都不能進。
古時禮儀之重,非此一端。如今贏重既然親來,那就是老太太的家事,別說王翦是侯爺,就算他是國君,又能如何?
爺孫二人在莊園門外琢磨一陣,都覺得不能摻和,便轉(zhuǎn)身回到院內(nèi)去了。
贏重在梧桐院內(nèi)一直待到午后,等吃了午飯才走。他離了渭水河畔,一路上馬不停蹄,徑直奔向咸陽宮。
御書房內(nèi),嬴政午膳都沒用,正與尉繚、王綰、蒙毅、馮去疾幾人坐在暖爐旁等候。贏重走到書房時,見君臣幾個全都睜大眼睛看了過來,便嘖的一聲,搖了搖頭。
幾人不約而同的嘆了口氣,嬴政蹙眉道:“寡人這表弟竟如此迂腐,有才而不出仕,莫不是非要寡人親自去請?”
尉繚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熱茶,想了想,就搖頭道:“依老臣之見,大王去與我等去都是一樣的。老臣與那小子雖只見過一面,卻也看得出來,此子淡泊溫和,并非追名逐利之徒。老臣與他在王翦府上用飯時,他明明對我所說不感興趣,卻也一直微笑相陪。既不刻意討好,也未曾露出一絲不滿,可見此人是個純良的。想要惑之以名,只怕走不通?!?p> 嬴政深深吸了口氣,并未吭聲。
馮去疾一臉苦笑,嘆道:“不僅惑之以名難以成事,想要誘之以利也是天方夜譚。下官打著相府名號,前往渭水河畔,指望著能用相府之尊,邀他去掛個職、做個官。這小子倒好,避而不見,抓兔子去了!瞧瞧,瞧瞧,我好歹也是相府長史,這老臉往哪擱??!”
幾人聽罷,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嬴政呱呱兩聲后,指著馮去疾笑罵道:“寡人這表弟,可是先祖昭襄王正兒八經(jīng)的外戚曾孫。老廷尉在國太面前,都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叫他一聲侄兒,你算老幾?丟的哪門子的臉?”
眾人一聽,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老廷尉贏重也不禁莞爾,只是他向來鐵面青皮,平時不笑還好,一笑起來,就像是鬼臉?biāo)久珠_了嘴,頓時給暖意熏香的書房平添了幾分陰冷。
嬴政忍不住嘆息著搖了搖頭,問贏重道:“王叔去了梧桐院已有半天,你表侄兒到底怎么說?”
贏重頓覺尷尬,咳咳笑了兩聲,一本正經(jīng)的道:“南雄倒沒說什么,只是燉了一鍋好羊肉,又釀的一手好酒。老臣,老臣狠狠的吃了他一大鍋、可勁兒造了他幾壇桃花酒?!?p> 他抬起頭,見幾位朝臣大員都張開嘴巴瞪了過來,又是鬼臉?biāo)久氵肿煲恍Γ瓤鹊溃骸岸嗌僖菜闶墙o幾位大人出了口惡氣吧。老臣還拿了幾壇,放在了馬車?yán)?,一會兒大伙都嘗嘗、都嘗嘗。至于其他的,南雄倒沒說什么?!?p> 嬴政一聽,嘁的一聲呸了出來,拍著案幾道:“得,才只半天功夫,南雄南雄的都叫上了。咱們朝堂上鐵面青皮的老廷尉,算是徹底淪陷了。他還不如你們呢!”
老廷尉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但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他總不好在背后說些什么。只得收了滿臉的尷尬笑容,重新裝作鐵面莊重的模樣,一本正經(jīng)的坐在席位中,抬頭去看室內(nèi)的房梁。
君臣幾個你瞧瞧我我瞅瞅你,都在那里凝眉苦思,卻是誰也沒有辦法。到最后,幾位老臣肚子都餓的咕咕響了,沒奈何,嬴政只得招呼章邯道:“去讓尚食令整治些飯菜?!?p> 章邯自蒙武上書惹得群臣爆笑朝堂時,因心系國君且調(diào)度有序、叫來了小王子胡亥進殿詢問,便受到嬴政嘉獎,特賜鐵刀金牌,領(lǐng)御前行走,并兼任親衛(wèi)一職,可帶刀出入后宮。
他走到外面,叫來了中車府令趙高,安排下膳食一事,就轉(zhuǎn)身回到書房,站在嬴政身側(cè)持刀侍立。
等膳食鋪排上來,君臣幾個便悶不吭聲的低頭吃飯。
章邯眼見眾人無計,突然開口問贏重道:“聽王離說,梧桐院的伙食極好。無論酒肉菜品,皆是上上之選。老廷尉既然在梧桐院中用過了飯,自然是知道的了?!?p> 章邯只不過是禁軍校尉,負(fù)責(zé)咸陽宮巡邏防務(wù),雖然也能稱得上一聲將軍,畢竟只是個小小的軍官。就算他現(xiàn)在兼領(lǐng)御前行走、可帶刀入殿,終究不過是一名親衛(wèi)。
在座的幾位文武,官職最小的是相府長史馮去疾,乃相府主簿、年俸一千石。其次是國尉府蒙毅,領(lǐng)護軍都尉,執(zhí)掌軍政、監(jiān)察諸將,年俸兩千石。再次是老廷尉贏重,雖為九卿、已近三公,主管秦律詔獄、天下刑罰。至于王綰、尉繚,一個是丞相、一個是國尉,民政軍政的領(lǐng)頭人物,就算稱為國之基石也不為過。
那章邯不過小小一名校尉,如何敢在國君及幾位重臣面前冒然開口?況且言語之中,頗有些取笑老廷尉的意思。
因此,章邯一句話出口,幾位大臣都沒有接話。倒是尉繚心思輪轉(zhuǎn)極快,知道章邯并非唐突之輩,反問一句:“梧桐院的伙食,可有什么說法?”
章邯笑道:“末將未曾吃過,不好妄下定論。但蒙老將軍隔三差五就會跑了過去,必然是知道的。聽說,蒙老將軍與楚公子關(guān)系極好。老將軍得了玉服冠冕,第一件事就是去跟楚公子報喜呢!”
他這么一說,君臣幾個朦朦朧朧中也都想到了些什么。尉繚右手拿著筷箸,此時也忘了放下,指著章邯道:“你接著說,接著說。”
章邯瞄了蒙毅一眼,道:“末將有什么可說的呀,只怕得罪了護軍都尉,以后便在這禁軍里待不得了?!?p> 尉繚一拍筷箸,盯著蒙毅道:“他敢!你但說無妨,有大王給你撐腰?!?p> 章邯看了看嬴政,見他對自己微微點了點頭,就接著說道:“如此,蒙將軍,得罪了。末將見馮長史與國尉接連造訪桃花溪水,無外乎以名利暗誘,最多算是‘邀’,連‘請’字都談不上。直到老廷尉前去,才算是有了些章法。不過,仍然沒能成事。末將便想,請既然請不動,那也不必再派人去了,無用。當(dāng)此之時,該用一個‘強’字?!?p> 嬴政皺了皺眉,“按你說,要寡人下詔,強行將其叫了過來?”
章邯道:“大王下詔,楚公子雖然必來,可終究只得其人、不得其心。況且,楚公子身為遺國太子,大王一不能請、二不能詔,否則,只怕會對楚公子不利?!?p> 朝堂之上,關(guān)于入秦的六國貴胄要如何處置,大體上可分為兩派。
一是趕盡殺絕派,以老王公嬴岳為首,李斯、李信、贏疾及一眾王族都在此列。一派是寬厚容忍派,以王綰為首,尉繚、蒙毅、扶蘇及不少文臣皆在此列。
趕盡殺絕派說要斬草除根、不留禍端;寬厚容忍派說應(yīng)寬忍待人、共襄盛世。兩派爭論不止,誰也不服誰。
如今五國戰(zhàn)亂凋敝,中原遺民洶洶涌入秦川,難免會有雞鳴狗盜之輩、搶匪惡霸之徒。再加上遺臣故老時時拜謁六國貴胄,有些幾乎要暗中策反。趕盡殺絕派便以此為據(jù),多次上書嬴政,要對遷居在大秦的六國貴胄動手。
眼下正值風(fēng)口浪尖,嬴政除非想要楚南雄死,否則,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親去拜訪、也不能下令召見。幾位大臣深知此理,因此,當(dāng)章邯說出此話時,全都默認(rèn)點頭,誰也沒有反對。
嬴政道:“你既然說寡人不能以詔相請,那如何用強?莫非派兵把他抓來?”
章邯搖頭道:“倘若如此,那不是給了趕盡殺絕派一個信號?不僅是楚公子,就連六國貴胄,多半也要遭遇滅頂之災(zāi)了。末將所說用強,并非大王親自用強?!?p> 他看了看蒙毅,笑呵呵的道:“蒙老將軍不管與國太、還是楚公子,私底下的交情都是極好的。那,倘若蒙老將軍但凡出了什么事,只怕楚公子不會袖手旁觀吧。末將失言,幾人大人切莫當(dāng)真。呵呵,呵呵?!?p> 蒙毅本來正呼嚕呼嚕喝著羊羹,此時聽他一說,頓時一口嗆了出來。他抬起頭看看章邯,這小子早就已經(jīng)裝作不知道,跑到書房外守門去了。
蒙毅急忙放下筷箸,跪在嬴政面前,哀求道:“大王,蒙氏一家忠心耿耿、從無二心。大王可千萬不能、不能……”
蒙毅話還沒有說完,嬴政早就已經(jīng)瞇瞇笑了起來,“蒙愛卿何故如此?老爺子么,不礙事,不礙事。來人,蒙愛卿喝醉了,帶他到偏殿休息?!?p> 蒙毅氣苦,扯著嗓子叫道:“大王,席間無酒,如何能夠喝醉?大王,我老爹忠心耿耿、為人憨厚……”
嬴政笑呵呵的對左右親衛(wèi)擺了擺手,“看看,看看,竟醉成這個樣子,拉下去、快拉下去!”
之后,他便正襟端坐,將章邯叫了進來,指著他道:“寡人有令。命禁軍校尉章邯即刻起,升任禁軍都尉、兼御前行走、可帶刀入殿、并任親衛(wèi)長,總攬咸陽宮防務(wù)事宜?!?p> 章邯領(lǐng)命稱謝。
嬴政又道:“命丞相王綰即刻著手宗屬司更名改制事宜。自此刻起,宗屬司接管內(nèi)史之地六國遺民遺族、不再過問王族事物?!?p> 王綰俯身領(lǐng)命。
嬴政看了看贏重,笑道:“今日長史不在,就請老廷尉持筆代勞,寫一封詔書吧?!?p> 贏重咧嘴道:“此老臣之幸?!?p> 嬴政收了笑容,正了正色,道:“命上卿蒙武即日起,領(lǐng)金印紫綬、掛名左相,掌管宗屬司、負(fù)責(zé)六國遺民事物。責(zé)其務(wù)必于三日之內(nèi)整頓肅清、不留民怨,若有貽誤,嚴(yán)懲不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