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xí)r分,梧桐院來了一名客人,自然就是許負(fù)了。
楚南雄曾見過她幾次面,不過是在六七歲的時候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十年,因此,他并未認(rèn)出來。
可許負(fù)心里清楚,楚南雄雖已長大,但音容相貌仍有幼時的影子。許負(fù)只瞧了一眼,便對著他嘿嘿笑了起來,“過了這么久,你也長高了呀?!?p> 楚南雄一片狐疑,問道:“敢問姑娘高姓大名?是否認(rèn)得在下?”
在下?嘖嘖,就連口氣也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呢……
許負(fù)也不答話,繞著楚南雄左轉(zhuǎn)三圈右轉(zhuǎn)三圈,弄得楚南雄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然而,她不僅如此,竟還當(dāng)著王安、弄玉的面,一把抓住了楚南雄的手腕,微微閉目、輕輕的揉捏起來。
楚南雄大為窘迫,只以為遇到了癡女,急忙往后縮手。弄玉也已經(jīng)怒了起來,指著許負(fù)斥道:“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調(diào)戲男子!”
許負(fù)雖身為女流,可一身的好功夫,似楚南雄這種溫婉公子,壓根就掙脫不開。她捏了捏楚南雄的右手,接著就向上摸索過去,一直按到了楚南雄的肩膀,這才蹙起眉頭、搖頭苦笑道:“摸骨也摸不準(zhǔn),你還當(dāng)真是我的克星。”
接著,許負(fù)便嘆了口氣,松開楚南雄,轉(zhuǎn)而向會客廳內(nèi)走去。
這時,老太太也已經(jīng)聽到了動靜。她一出門就看到了許負(fù)——麻衣灰袍、身披陰陽,當(dāng)時就笑了起來。
老太太一把將弄玉攬在懷中,一邊安慰一邊指著許負(fù)說道:“她是個相師,瘋丫頭一個。小時候跟著他父親許由,在相府里住過幾個月。那時候,她才這么一丁點。天天纏著南雄,要給他摸骨算命,一天不摸幾遍,就不放南雄走。就連南雄洗澡的時候,她都不放過。南雄整個人,都被她摸了個……”
老太太說到這里時,忽見弄玉臉色鐵青、氣的發(fā)抖。她也不敢往下說了,急忙解釋道:“小時候的事,當(dāng)不得真。許丫頭,你怎么來啦?什么時候來的?”
許負(fù)臉色微微一紅,隨后便恢復(fù)如常,淡然笑道:“我剛剛出師,來找您孫子了卻一段公案。然而就眼下的狀況來看,只怕一時半會是難以了斷了?!?p> 她頗為玩味的看了看弄玉,接著就對著楚南雄嫣然一笑,“等晚間你閑下時,我們找個沒人打擾的清凈地兒,本師再給你摸摸骨,就像小時候一樣?!?p> 說完這些,許負(fù)也不管氣的要死的弄玉,張口就咯咯嬌笑起來。
楚南雄面紅耳赤,白了她一眼,之后便出了大門,往咸陽城去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眼下六月剛過,正是一年中暑氣正盛的時候。楚南雄雖坐在馬車中,可熱浪還是一陣又一陣的向他襲來。他額頭、鼻尖,滿滿的全是細(xì)汗。等終于到了將軍府,這才稍微涼快一些。
九縣賑災(zāi)的事已經(jīng)解決了,鄭國也從牢獄中放了出來、代替李斯修補堤口。如今關(guān)中、隴西一帶,及巴郡、蜀川之地,皆已大定。糧食一個車隊一個車隊的從中原送來,農(nóng)事商事陸續(xù)恢復(fù),渭水秦川興旺富足、百姓安樂。
就目前來說,需要注意的還是齊國。
只是齊國已經(jīng)算不得是個問題了。自夏收之后,無論是大秦府庫、或者三軍軍營,糧草已日漸充沛。攻打齊國也好、攻打燕代也罷,都是可以的。
楚南雄此次前往將軍府,就是要告知王賁、李信一聲:可以用武動兵了。
軍令如箭,一路穿過函谷關(guān)、直達(dá)三軍前線。
李信在得到軍令的第一瞬間,二話不說,直接點起兵將,率大軍越過齊地南長城、兵臨臨淄城下。
同時,任囂帶領(lǐng)手下諸軍進(jìn)發(fā)即墨,在臨淄與即墨中間的關(guān)口一帶就地駐扎、兩相觀望。一則阻斷臨淄與即墨的聯(lián)系,將兩座城池彼此孤立起來;二則與李信軍相互照應(yīng),以防不測。
兩處大軍十五萬人,將臨淄南下、東逃的退路全都擋住。臨淄城中的君臣百姓、六國遺民,全都驚懼惶恐、慌亂不已。
震駭之下,齊王田建再次召來后勝,問他究竟該怎么辦。
田建、后勝,與嬴政之間的恩怨,天下皆知。當(dāng)初齊宮叛亂時,田建與后勝合伙殺了齊公子,嬴政之妹華嬴公主也被后勝一刀劈了。這是不共戴天的死仇!
李信在向齊國下戰(zhàn)書時,更是直接言明:必得田建,活剮后勝!
因此,無論怎么說怎么想,二人心里都十分清楚:嬴政是不會放過他們的。
但田建和后勝相比,又有所不同。后勝是臣,齊國亡了他可以逃。他可以像六國遺族一樣,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哪怕躲到天邊、再不入中原,依舊能富貴一生、安然度日。
可田建是國君,他逃不了。不管他到哪里去,總能被人找出來。
打肯定是打不過的、投降也保不住命,自秦軍東出這段時間來,田建每日每夜憂心忡忡,幾乎要被折磨死。
君臣幾人在偏殿中計較一番,誰也沒有主意。這時,后勝便咬牙切齒的道:“為今之計,只能打不能降!”
田建問道:“怎么打?”
后勝答道:“眼下秦軍只在東南、西南兩處用兵,北部依舊沒有動靜。我們大可以派使者前往燕地、代地,與燕王喜、代王嘉結(jié)盟。合三國之力,或許能與強秦相較一二。”
燕地燕喜、代地趙嘉,實際上已經(jīng)在蒙恬、辛勝、內(nèi)史騰的包圍之中了。他們早晚也將成為籠中之鳥、甕中之鱉,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后勝此計,算不得高明。但齊國上下,實在沒有辦法。因此,他一句話說出,君臣幾個雖明知不妥,到最后居然也都同意了。
田建即刻派出使者,帶上親筆血書、國寶重禮,自臨淄一路往北、向燕代求救。
然而,使者剛剛離了齊宮、尚未走出城門,哨探便急忙稟報道:“王離、蒙啟,率大軍十萬、自趙地進(jìn)發(fā),已經(jīng)得了饒安。眼下正往臨淄殺來。”
田建心頭一震、頭腦轟的一聲,眼淚再也止不住,哇哇的哭了起來。
他年近不惑、須發(fā)灰白,此時此刻卻如同三歲小孩一般,一邊嗚嗚的用袖袍擦拭眼淚、一邊口角含唾的哭道:“他們竟如此狠毒?一點退路也不給留。陽關(guān)、莒城、即墨、饒安,四座大城全都占了,我臨淄豈不是被圍得水泄不通?”
群臣默然無語,后勝也一言不發(fā)。此時此刻,他們甚至連出聲安慰的勇氣也沒有了。
等到田建哭啞了嗓子、哭干了眼淚、在那里干嚎的時候,后勝便搖了搖頭,道:“我們這次遇到狠人了。大王,怪咱們不走運,遇到個手段毒辣的狠人?!?p> 田建淚眼婆娑,抬頭問道:“嬴政么?他是狠,但也不能不準(zhǔn)我們投降啊。那太子丹幾乎將他刺死,他不是也沒把燕王喜趕盡殺絕?趙國幾位公子如此羞辱他,甚至將他母親的宗族滅了,他不還是留下了趙遷?怎么偏偏輪到寡人時,就要逼得我等上天無路、下地?zé)o門?”
后勝仰天長嘆、縱聲悲情道:“大王啊,你還不明白嗎?不是嬴政不準(zhǔn)我們投降,是楚南雄不準(zhǔn)!就是那伐齊調(diào)度使,楚國太子楚南雄!他要滅我們的國、拔我們的城,要活活剮了你我二人,為他那小情人弄玉報仇雪恨!”
田建驟然愣住,喃喃的道:“楚南雄,就是騙光了天下糧食、殺富濟貧的楚南雄?”
后勝嗯的一聲重嘆,“就是他……”
田建哇哇大哭道:“他要哄他那小情人,做什么不行?非要踏平東海?非要剮了你我?丞相,我想投降。你去求求那楚南雄,我給他磕頭、我給弄玉認(rèn)錯,我不該殺了她父親、不該殺了華嬴公主。我昭告天下、血書問罪。我、我想投降?!?p> 田建說著說著,哭聲便再一次止不住了。他大嚎大叫,拽住后勝的衣領(lǐng)、不肯放他走,死活讓他去求楚南雄,準(zhǔn)他投降。
可后勝心里明白,不可能的,楚南雄是不會放過他們的。否則,他也不會調(diào)動五路大軍、同時東出,一舉斷絕了東海齊國能夠存活下去的任何可能。
眼見田建越哭越厲害,幾乎有些神志不清了。后勝便形色蕭索、孤零零的離了齊宮。
他目光迷離、神情委頓,幾乎像個死人。就連走路之時,也不由自主的發(fā)出“呵呵”、“哈哈”、“嘿嘿”的凄慘笑聲。
宮中的侍衛(wèi)見他有恙,紛紛過來問訊??珊髣俨还懿粏枺皇青哉Z道:“楚南雄,你為了哄你那小情人,就要滅了齊國?為了給弄玉報仇,就要踏平東海?楚南雄,你就不能給人留條活路?放我一馬行不行?行不行!”
后勝回到相府時,天色已經(jīng)黑透。此時的臨淄城燈火昏暗、死寂無聲。他晚飯也不吃,把自己關(guān)在了房間里,時而苦笑、時而痛哭。等到夜半時分,他自衣柜中取出一縷絲絹、挽了幾個結(jié),掛在房梁上,吊死了……
第二天,后勝吊死的消息傳到了齊宮。田建聽聞后,悲聲拗哭道:“丞相,你怎么就去了?也不等一等寡人?!?p> 田建也想撒手不管、也想一了百了,可他卻不想死,也沒這膽量。
他孤獨的坐在大殿之中,看著面前的群臣越來越少、看著宮中的侍婢四散奔逃。他望著日薄西山、如孤寡老人般漸漸迷蒙的臨淄城,在這一瞬間,他想到了他的父親、想到了他的先祖,想到了用盡一生、硬生生從樂毅手下救下了齊國的田單。
他想到了齊公子、想到了華嬴公主,以及那四九重陽、至尊命格的弄玉。
他也想到了楚南雄。
隨后,他便笑了起來……
王離在北、李信在南,王賁在西、任囂在東。秦軍四面圍合、滴水不漏,壓根就沒給田建投降的機會。
大軍沖入臨淄、踏破齊宮時,并沒有花費多大力氣。臨淄城,已然成了一座空城。王賁、李信、王離、任囂,四位主將一路來到齊宮大殿,正見田建身穿喪服、正色端容的坐在龍椅上。
四人頓了頓,王賁便道:“城池已破,你下來受詔吧?!?p> 田建點了點頭,靜靜的走下龍椅,隨大軍一起、離開了臨淄城。
在大軍返回關(guān)中的路上,田建曾問過王離:“楚南雄會剮了我嗎?”
王離面無表情的道:“公子溫良和善,不會?!?p> 田建哦了一聲,接著問道:“那么弄玉呢?她會嗎?”
王離搖了搖頭,“不知道?!?p> 田建再次哦了一聲,便開始沉默起來。等過了一刻鐘,他又一次說道:“聽說,弄玉善惡分明、清冷孤傲,多半是會的吧。”
這時,李信忽然冷冷的道:“你放心。就算楚公子和弄玉不說話,大王終究是不會放過你的。你殺了華嬴公主,還想活命?癡人做夢!”
七月月末,田建入秦,與之而來的還有幾位齊國小公子。到了秦川之地后,嬴政沒有召他、弄玉也沒有見他。他被放逐在一個山林之中,既沒有食物,也沒有水源,甚至連個活物也沒有。
他只能靠采集露水、雨水解渴,靠挖掘草根、樹葉充饑。
田建心里是清楚的,嬴政不會放過他,只是死法不同而已。活刮,是一種;分尸,是一種,腰斬、砍頭,都只是其中的一種。
眼下也一樣,不過是被餓死而已?;盍藢⒔氖?,當(dāng)過紈绔、做過君王,如今也終于淪為亡國奴了。
這種異于常人的經(jīng)歷,讓他在臨死之前突然多出了許多感悟。他在恍惚間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是該死的,早就該死了。
只是,他還不想死,也不能死。那三位小公子,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血脈。大的十一二歲,小的才止六歲,他眼睜睜的看著他們越來越瘦,幾乎瘦成了野猴子一般,他就又覺得自己該死了。
雖在夏季,可山林中能吃的東西并不多。這本就是一座死山、一片荒林,沒什么東西能夠拿來填飽肚子,甚至連水都沒有。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田建也一天天的消瘦,每天靠草根、露水過活。
熬了幾個月,等到冬天,他甚至餓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的大限已經(jīng)到了,他熬不過這個冬天……
在生命中最后的彌留之際,田建叫來了他的三個兒子。
他用樹葉當(dāng)做碗碟、用樹枝當(dāng)做筷箸,用石頭當(dāng)做肉食、用泥土當(dāng)做美酒。他捧起一只裝滿了泥土的樹葉,對著三個兒子笑道:“為父無能,害你們跟著我一起受苦。好孩子,喝了這杯酒、吃了這頓飯,咱們便上路吧。”
田建揚起脖子,就像在齊宮中酣暢淋漓的宴飲作樂一般,把泥土全都倒在了衣領(lǐng)上、胸襟上。
待三個兒子也有樣學(xué)樣的喝了“酒”后,田建便長長的吐了口氣。之后,他丟下樹葉,一把將那名年紀(jì)最小、只有六歲的幼子拉到面前,雙手緊緊的箍住他的脖子,死命的握了起來。
孩子們嚇得臉色蒼白,全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們唯一能夠想到的是:他們的父親,要殺了他們!
他們嚎啕痛哭、哇哇大叫,年紀(jì)大的,急忙去扯田建的衣袖。但他瘦的皮包骨頭、一點力氣也沒有,一雙手撕扯了半天,根本就紋絲不動。
眼見小公子快要不成了,一支冷箭忽然射了過來,嗖的一聲釘在了田建的后背上。
他渾身忽的一顫,接著就眼前發(fā)黑、四肢無力,軟軟的倒在地上。
在瀕死之際的最后時刻,他看到自遠(yuǎn)處走來一名公子、一名少女,模樣不是很清楚,但他能感覺到這二人是誰。
他看到那公子抱起了自己的幼子,對少女說了聲“不礙事”;他看到那少女牽著自己長子的手,帶著他們走出了山林。
田建微微笑了起來,想要說話,可發(fā)不出聲音,便只能在心底暗暗的道:“楚南雄、弄玉,謝了?!?p> 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二二一年,春,齊王田建被餓死在山野之中。齊國覆滅,齊人絕祀。
自此,天下一統(tǒng)、歸于大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