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浴場中出來后,弄玉便不怎么說話了。她也不出門,每天呆在君侯府的西廂里,或者坐在回廊的庭木上,望著院內(nèi)的桃花發(fā)呆。
老太太過來詢問過幾回,弄玉只是笑笑,也不答話。這時,小丫鬟牽龍便忍不住告起楚南雄的狀。
老太太一聽,頓時指著院外罵了起來。之后,她便找到楚南雄,鄭重叮囑道:“王安的事,你不要想了。我不同意?!?p> 楚南雄問道:“為什么?”
老太太眉眼一挑,也顧不得其他,直接把話挑明了,“為什么,你不知道?你若娶了王安,害人害己。那王賁現(xiàn)在連名號、職務(wù)都掛著‘國’字,你信不信,你倆成婚之后,朝堂之上第一件事就是免了他的官、廢了他的侯、拿他下獄問罪。之后,便要輪到你了!”
老太太雖秉性單純,可如今已經(jīng)六十七歲,又身為國太,朝堂之上的時局變化,縱然不能做到詳情悉知,也能推斷出一二。她說的這些話,雖不免有些危言聳聽,但也卻是實情。
楚南雄聽罷,并未反駁。
老太太又斥責(zé)他幾句,并再三告誡道:“就國大禮之前,你哪都不能去!尤其不能見王安?!彪S后便以國太的身份,命章邯盯死蒙繼、司馬欣等一眾親隨。她則讓青桐看好楚南雄,走到哪跟到哪。
楚南雄在君侯府的這段時日,未曾出了院門一步。他給王安寫了好幾封書信,或讓蒙繼、或讓司馬欣送往渭水莊園,但都被章邯扣下了。
眼見著就國大禮即將到來,可渭水莊園音信全無,他心中不免擔(dān)憂起來。
秦王政二十六年三月初三,是大秦統(tǒng)一天下后的第一個上巳節(jié)。以往時分,每到上巳節(jié),各處各地的達(dá)官顯貴、黎民百姓,往往要祭祀宴飲、曲水流觴。因三月初三又是女兒節(jié),也會有那些結(jié)伴而行的公子、外出游春的姑娘,一起到河邊、郊野,賞景漫步、閑話談天。
今年的女兒節(jié)別有不同,這一天,正是楚南雄就國大典的日子。咸陽城中的君侯爵爺、文武朝臣,包括嬴氏宗族的權(quán)貴、已經(jīng)歸隱的遺賢,全都早早起來,一路趕往藍(lán)田,去給楚南雄道喜。
藍(lán)田縣府的大小官吏、各院各司的院長院丞,早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酒水、館舍,只等咸陽城中的貴人們到來,舉辦一場轟轟烈烈的大宴。
楚南雄正靠在窗邊看書,這時,青桐走了進來,拿著一套玄黑鑲紅的禮服,替他換上后,說道:“今日就國典禮,大喜的日子噢。咸陽城的顯貴全都盯著噢。你可不要出什么鬼主意,要不的話,老太太會打你的噢?!?p> 她讓楚南雄轉(zhuǎn)了幾圈,看了看,便忍不住夸了幾句,之后就偷偷藏起王安送給他的玉璧,走到隔壁院落找老太太去了。
卯時三刻,藍(lán)田縣里已經(jīng)來了不少人,多是與楚南雄來往親密的故交。如治粟內(nèi)史鄭國、太醫(yī)令夏無且、銅書鐵律二廷尉、大將軍李信等等。
典屬國府令彭不更已經(jīng)做了楚南雄的門生,昨晚就已經(jīng)到了。將作府府令因掌管石匠、木匠,且身為賤民、自知無法與諸位權(quán)貴同行,幾天前便已到了府中,幫忙裝飾院落、整治酒食。
楚南雄與鄭國、石室令等人剛剛閑聊片刻,蒙繼便急忙過來催促道:“公子,來了好多客人,全是大人物!快請出來吧?!?p> 楚南雄點了點頭,把幾人請到廳內(nèi),讓彭不更代為招待。他則與章邯、司馬欣一起,走到門外,迎接前來觀禮的各路賓客。
楚南雄身為國太之孫、嬴政之弟,名望既高,人緣也好。當(dāng)今朝堂之上的三公九卿,有一半出自他的門下;另一半則與他非親即故。他的就國大典,這些人自然要來捧場。
況且,今日前來觀禮的豪門權(quán)貴數(shù)量之多,除了奔著楚南雄的交情、名頭,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則是看在嬴岳、贏疾的面子上。
嬴岳是嬴氏宗族的核心人物,也是朝堂上親王派的領(lǐng)頭羊。他十九歲從軍入伍,與白起、任囂等人一起南征北戰(zhàn),靠著拼命廝殺建下了赫赫軍功。昭襄王之下的幾雙兒女,他是唯一一個以軍功立命的王子。
贏疾是當(dāng)朝王叔,其官職雖然只是典屬國府丞,但他身為王族元老,掌管著嬴氏宗族內(nèi)的大小事務(wù)。嬴氏內(nèi)的各色人等,包括十幾位王子、一眾王妃,哪怕是國君嬴政,都要賣他的面子。
楚南雄的封國之地藍(lán)田,正是嬴岳曾外孫、贏疾外孫——弄玉的嫁妝。而二人之間的姻緣,更是嬴政一路撮合的。
嬴政甚至已經(jīng)對嬴岳透了個底:楚南雄就國之后,便為他賜下婚書,給二人完婚。
因此,縱然楚南雄并沒有廣撒請?zhí)?,嬴岳卻早就已經(jīng)邀集了王親國戚、名門望族,讓他們務(wù)必備下重禮,于三月三日女兒節(jié),到藍(lán)田縣君侯府,恭賀楚南雄封君大典。
藍(lán)田縣內(nèi)人山人海、車水馬龍,僅僅是主客,就已經(jīng)成千上萬,更不要提隨行的護衛(wèi)、捧禮的家丁,以及前來瞧熱鬧的公子小姐、富貴閑人。
楚南雄站在門外,剛剛定了定神,便見馮去疾帶著相府內(nèi)幾名要員,與李斯、李由及一眾文官走了過來。
他急忙走上前去,拱手笑道:“右相與長史親自光臨,南雄這面子大了啊?!?p> 馮去疾與楚南雄是老熟人了,對于楚南雄的智謀手段、人品性情,他一向佩服的很。朝堂之上的各路官員,甚至是咸陽城中的黎民百姓,全都知道:馮去疾,是楚南雄的頭一號擁泵,也是他的第一位“楚吹”。
幾人見過了禮、寒暄幾句后,馮去疾便低聲問道:“王翦家來人沒有?”
楚南雄搖了搖頭。
馮去疾道:“能不來最好?!?p> 楚南雄問道:“此話怎講?”
馮去疾臉色深沉,皺眉道:“岳王公來了,正在路上。不僅如此,贏疾、贏棄兩位王叔及他們的夫人,嬴威、嬴壯幾位公子及弄玉的表姐妹,全都來了。岳王公一門,除了留守的庶子、侍妾,幾乎全家出動。就連公子嬰、嬴子放,也身穿禮服,正往這邊趕來。南雄,他們家單是主客就有幾十位,禮物有好幾個車隊。你和王安仍是糾纏不清,他們?nèi)羰桥隽嗣妫慌隆?p> 只怕怎么樣,馮去疾沒有說,但楚南雄也想的出來。
嬴岳一門,先不管別的,護犢子這一點,則是人盡皆知。
嬴政剛從趙國歸秦時,因常年客居他鄉(xiāng),對于嬴氏宗親并不熟悉。再加上其父子楚要爭搶太子之位,因此,嬴政幼年時多次受到幾位小王孫欺辱。
嬴岳聽聞此事,將一眾王孫全都叫到太廟外。祭天告祖后,他二話不說,拿起拐杖,把那些窩里斗的小王孫全都抽了一個遍。有個年紀(jì)大且多有不服的,被嬴岳揪著耳朵扯到廟內(nèi)香案前,當(dāng)著祖宗牌位的面,抽了個屁股開花、血肉糜爛。
成蛟叛秦投趙時,嬴政大為震怒,將他家里妻妾、侍婢全都逮捕入獄,包括子嬰、子放兩位公子,都在株連之列。嬴氏宗族內(nèi)無人膽敢勸阻,也無人敢在嬴政面前提及。
偏偏嬴岳護犢情深,拄著拐,徑直來到咸陽宮,請出祖宗牌位、搬出大秦律法,請嬴政立刻赦免公子嬰、嬴子放二人。
嬴岳能以七十古稀之齡、以老態(tài)龍鐘之軀,鎮(zhèn)守住一眾王族子孫,靠的可不是他的軍功,靠的正是對于子侄后輩的護犢之情。
他若知道弄玉受了這么多委屈,他若見了王翦、王賁,尤其是王安,到底會做出什么事,誰也不敢保證。
楚南雄抬起頭看了看天,隨后便深深吸了口氣。他將馮去疾、李斯等人請到廳內(nèi),讓蒙繼留下來陪侍,就與司馬欣一起來到院外,問道:“你與令祖可有書信來往?渭水莊園那邊,今天過來嗎?”
司馬欣點了點頭,“公子的大事,他們肯定過來。家祖父剛剛差人捎了兩句話,王翦爺子等人先去了咸陽宮一趟,隨后就到。估計會晚些。”
楚南雄哦一聲,問道:“他們?nèi)ハ剃枌m做什么?”
司馬欣搖了搖頭,“這個我就不知道了?!?p> 楚南雄又問道:“他們來多少人?都有誰?”
司馬欣重重的嘆了口氣,“全都來。王老爺子、王賁將軍、王離公子,包括安兒小姐,全都過來。公子,嬴岳一門也全來了,正在路上。他們兩家若是,若是……”
司馬欣抬頭看了看楚南雄,竟一個沒忍住,笑了起來,“公子,他們不會為了搶你,打起來吧?”
楚南雄頭痛不已。他實在沒有想到,事情居然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當(dāng)初兩位姑娘家在渭水河畔斗氣時,他就有些難以招架了。后來鄭國大宴賓客,二人在司農(nóng)府外一番對峙,更是令楚南雄左右為難。
如今狀況更為復(fù)雜,一邊是侯爺、一邊是王親,既涉及到談婚論嫁、又牽扯到朝堂局勢,稍有不慎,就會釀成禍端、貽害無窮。
楚南雄吐了口氣,苦笑道:“你把章邯叫來,讓他多叫些護衛(wèi)、軍士,守在君侯府附近。若是不夠,就帶著我的令牌,去縣尉里調(diào)些兵馬?!?p> 司馬欣聽罷,心里更加緊張,他急忙答應(yīng)下來,轉(zhuǎn)身就要去找章邯。這時,只聽遠(yuǎn)處鼓樂之聲大起,接著便傳來宗正、奉常的唱誦聲。
司馬欣當(dāng)即一個激靈,失聲驚道:“公子,岳王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