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九縣水患一事，并非天災(zāi)，而是人禍。
此事楚南雄曾通過章邯之口告訴過嬴政，但當(dāng)時旨在賑災(zāi)救民，后來又緊接著攻打齊地、新年封賞、就國典禮及朝堂洗牌，所以耽擱下了。
如今府院改制已畢，而朝堂漸趨安穩(wěn)，這樁半年前的懸案便被提上了日程。楚南雄在章邯的護(hù)衛(wèi)下，一路來到正宮偏殿。
嬴政坐在偏殿中央，左手持譜、右手捻子，正自擺弄面前的殘棋；公子嬰彎腰俯首、躬身收容，在一旁侍立相陪。
偏殿兩側(cè)坐滿了文武百官，上自馮去疾、李斯兩位丞相，下到鄭國、石室令諸位九卿，都在席位上凝神屏息、靜靜觀看。
楚南雄走進(jìn)偏殿，來到嬴政面前，微笑施禮道：“見過大王。”
嬴政忽的抬起了頭，頷首笑道：“一月不見，南山君依舊風(fēng)采照人呢。新婚燕爾，感覺不壞吧？”
楚南雄呵呵笑道：“美人在懷、春宵在側(cè)，此人生幸事。不過，終究是兒女私情，上不了臺面。大王日理萬機(jī)、心系天下，此時卻能忙中偷閑、擺棋助興，才真是風(fēng)雅韻事。”
嬴政一聽，大為高興。
大秦因地處偏遠(yuǎn)、且又與戎狄為伍，向來被中原士子認(rèn)為是茹毛飲血、未開王化的野人。北胡、南蠻，西戎、東夷，大秦便被歸于西戎一類。風(fēng)雅這種事情，從來都是《詩經(jīng)》上寫的、士子口中說的，對于張口閉口“擇泥媽”、“干恁娘”的老秦人來說，其實(shí)關(guān)系不大。
但嬴政喜歡。如今天下一統(tǒng)、四海歸秦，想要建立一個千秋萬世的帝王基業(yè)，自然不能靠幾句臟話，也不能僅憑殺戮刑罰。
這里面，還是要靠王道教化。
嬴政收了殘局，將黑白棋子各自放入棋盒，對楚南雄瞇眼笑道：“來兩把？”
楚南雄嘖的一聲，反而問道：“當(dāng)真？”
嬴政呵呵道：“怎么，還有假？”
楚南雄先裝作無奈的樣子，接著便拜了拜、規(guī)規(guī)矩矩的坐在嬴政對面，說道：“王命如山，不敢不從。但話先說在前頭，南雄的棋力非比尋常。一般人等，在我手里根本就過不了幾招。哪怕大王韜略無雙，未必贏得了南雄?！?p> 這話一出口，不僅兩側(cè)文武大為駭然，就連嬴政本人也頗為震驚。他抬起頭看了看楚南雄，見他眼睛彎彎的、嘴角微微揚(yáng)起，既十分自信、又像是玩笑，便忍不住豪興大發(fā)，指著對面棋盤道：“好家伙，來來來，寡人不把你殺的片甲不留，算你有能耐！”
楚南雄倒也不客氣，抓住幾枚棋子放在手里，問道：“恭敬不如從命！大王，是讓子呢還是猜先？要不，南雄多讓你幾子？”
眾人聽到這里，再也忍不住了，全都倒抽一口涼氣。有人哼哼暗笑，冷冷的盯著楚南雄，心里罵上一句，“不知天高地厚，自己找死，怨不得別人?！庇腥藙t捏了一把汗，為楚南雄擔(dān)憂起來。
嬴政是國君，與他下棋，你先說他贏不了，接著就要讓子，而且要多讓幾子，這不活膩歪了？
眾人雖說立場不同，但都覺得今日的楚南雄傲氣凌人、狷狂無常，與以往溫良和善的性格大相徑庭。
嬴政被楚南雄氣的發(fā)笑，指著他就罵了起來，“好好好，你小子牛氣！行吧？寡人不要你讓，寡人也不讓你，咱們猜先，該誰是誰。今日，寡人必要你輸?shù)男姆诜?。?p> 楚南雄則道：“也好。大王，一會兒您輸了，可不準(zhǔn)哭鼻子?！?p> 說著，他便呵呵哈哈的笑了起來。
文武群臣看到這里，都嚇得傻了。全都伸長了脖子，全神貫注的盯著棋盤。
楚南雄握著幾枚白旗，笑道：“大王，請吧?！辟钠搴兄心槌鲆幻逗谧樱旁谄灞P上。楚南雄便伸開右手，公示棋子數(shù)目。
手中白棋共有七枚，奇數(shù)；嬴政擺出一枚，奇數(shù)；這便是說，嬴政猜對了，持黑先行。
趙高長長吐了口氣，笑著打趣道：“到底是大王厲害，南山君，你那些小心思全在大王手里呢?！?p> 楚南雄連連感嘆，似乎十分懊惱，“怎么就猜對了？不算不算，早知道我多拿一枚了?！?p> 嬴政則哈哈大笑，急忙拿起一枚黑棋就往棋盤上擺，一邊擺還一邊嚷道：“算，怎么不算？落地不悔真君子！”他正自說著，哪知手里一個不小心，棋子沒拿穩(wěn)，竟放在了天井之中。
圍棋一道，源遠(yuǎn)流長、博大精深。棋局縱橫十七道，共二百八十九路。不僅每一子、每一路都至關(guān)重要，更是極其看重先手。
自古以來，弈棋中便有一句老話：金角銀邊草肚皮。就是說，棋盤中四個角落的位置最為重要，應(yīng)當(dāng)首先占領(lǐng)；其次是四條邊境，要徐徐推進(jìn)。至于棋盤里的中央腹地，即天元位置，是最終決戰(zhàn)之地。把先手第一顆棋子下在這里，不僅要面臨腹背受敵的局面，往往還會被率先拿下、草草立場。
嬴政原本正哈哈笑著、取笑楚南雄猜先輸了，可此時此刻，他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第一枚棋子落在天井之中，頓時呃的一聲愣在了那里。
趙高急忙代為遮掩道：“這個，大王手滑。南山君，這第一手不能算的?！?p> 兩側(cè)文武忍俊不禁，楚南雄卻壓根不管，徑直捻起一枚白子，放在嬴政面前、右下角星位。
嬴政抬頭看了楚南雄一眼，嘴上雖沒說什么，可臉上神色已有些變了。他捻起黑子，想了想，便落在白棋旁邊，以免楚南雄趁勢殺來、往邊境進(jìn)發(fā)。
如此來來回回下了幾十子，棋盤中的星位、邊角，基本上都被占領(lǐng)完畢。嬴政雖持黑先行，可第一子下在了天元，失了先手不說，反而還被楚南雄占盡優(yōu)勢。
他奮起直追，與楚南雄先在右下角殺了十個回合，看看局勢不行、再廝殺下去已然丟了大勢。急忙又在左下角落子，將戰(zhàn)火引到了左側(cè)。
楚南雄棋力之高、眼界之廣，尋常人等難以企及。嬴政與他只殺了三五十合，便覺得左右支吾、難以招架?？伤？谝呀?jīng)夸下，又當(dāng)著文武大員的面，絕不能就此投子認(rèn)輸。
就在他滿頭大汗、苦思無計時，赫然見天元位置孤零零的站著一顆棋子。周圍地勢開闊，也無伏兵，那棋子如一顆釘子般，扎進(jìn)了棋盤里的中原腹地。嬴政定了定神、略一思索，便咬著牙，將一枚棋子落在天元左側(cè)，與之互為犄角、彼此看顧。
楚南雄呵呵笑道：“大王，您既然不肯認(rèn)輸，便別怪南雄無禮了?！蹦砥鸢灼澹琅f在邊境角落大開殺戒。
左右兩處邊境的局勢已經(jīng)無可救藥，嬴政也不管了，仍是下在天元附近。
就這么過了幾個回合，楚南雄殺的盡興，正將一枚棋子放在底邊，忽然看到腹地盡失。他猛然警醒，瞧了瞧棋中局勢，便緊皺眉頭，抬眼望著嬴政道：“大王，你怎么把中原之地都得了？”
嬴政霍的一聲，哈哈大笑道：“怪我？你剛才不是殺的盡興么？怎么又愁眉苦臉的？”
他見楚南雄已經(jīng)落了子，唯恐他反悔似的，毫不遲疑的將局勢從中原腹地引到左側(cè)。如此一來，嬴政左側(cè)棋局本來七零八落、混亂狼藉，此時卻全都盤活起來。
這下子，就輪到楚南雄左支右絀、難以招架了。
趙高則在一旁連連打趣道：“南山君，你千算萬算，可沒算到大王的奇謀吧。大王就是要把第一子下在天元，你這盤棋，輸就輸在這一步啦！”
楚南雄愁云慘淡，看看局勢，知道再無翻盤的可能。拿出兩枚黑子，往棋盤中一放，這便是投降認(rèn)輸了。
嬴政開懷大笑、興奮不已，他撩起袖子，擦了擦額頭大汗，連連說道：“南雄，寡人這第一步棋怎么樣？服不服？”
楚南雄恭敬起身，后退兩步，拜了拜，道：“古往今來，無人敢在天元先手。大王棋力之高、計謀之深，南雄心服口服。”
嬴政走過去拉著楚南雄右手，笑道：“你也可以了，差點(diǎn)殺的寡人喘不過氣。不錯不錯，來人，擺酒賜座！寡人與南雄喝兩杯?！?p> 殿中諸人，哪怕反應(yīng)再遲鈍的，也全都看出來了。楚南雄這哪里是下棋，這分明是拍馬屁。尤其在于，楚南雄事先說自己棋力如何如何高、要贏嬴政如何如何容易，可到了最后，二人亂殺一通，嬴政贏了。
這馬屁拍的，當(dāng)真是神乎其技。
就連一向攻于帝王心術(shù)的李斯、巧于揣摩嬴政心思的蒙武，此時也全都喟然長嘆、大感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