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血花
江旺柱扔下兒子,就跨出了屋門,看著西倒南塌的家——四處漏風。
他除卻那副百無聊賴的姿態(tài),跟打了雞血一樣在院里忙活起來。推了木推車,把南墻的好土坯,一趟一趟的往西邊運。木推車的輪子,跟著他的步子,打了節(jié)奏的吱呀作響。
江旺柱的打算,想是要拆南墻補西墻,畢竟王鐵匠放下話了。更何況這已是法外開恩,自是早早砌好,盡快了結才好。
不過半天的功夫,江旺柱就把西面的墻,砌起個模樣來。
江妮一到家,放下酒壺,就去和父親一起搬運土培,陪父親忙活,打下手。
她心下疑惑,為什么父親不直接用倒去王大叔家的土坯呢?反而要一車車的把南墻的土坯運過來,那南面的墻怎么辦?但這問題就如沉入大海的沙石......
日頭漸高,江妮估摸著快到飯點了,她仰面注視著父親的側臉,小心翼翼的說,“爹,俺先去煮飯...行嗎?”那透亮的眸子里洋溢出懇求的意味。
江旺柱頭也不抬的,擺擺手——算是準了。
江妮領了令,屁顛屁顛的跑去燒火。
主屋里的女人不住的咳,像是要將這幾間屋子,都裝滿她的咳嗽聲。在燒火那屋(相當于廚房)的江妮,支愣起耳朵來接收女人的信號,那是她對母親唯一真切的印象。不過她卻也記不得,母親這咳嗽聲,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才會結束。
筋疲力盡的江旺柱,一瘸一拐的挪動著步子,還沒跨進外屋(相當于客廳)的門,就聽見女人沒命的咳嗽聲。一陣邪火直躥上來,他對著主屋的門,拳腳相加,嘴里還振振有詞,“要死了你,你個臭**,天天咳,夜夜咳,你是嫌老子活的忒長啊,別他*的咳了,再咳,再咳老子就拉你出來砌墻。”
主屋的女人淚如雨落,吧嗒吧嗒的砸在單薄的被上。老樹皮一樣的手,緊緊掩住口鼻。那咳嗽聲卻像成了精的,一個個都從指頭縫里溜出來。
江旺柱氣急敗壞,跑去拿了把菜刀,劈掉門上的鎖,揚手一拋,那刀就活了,沖著炕上仰躺的女人直飛過去。
好在女人下意識的用破舊的被褥擋了,刀只擦破女人的手。女人把被掀到一旁,歇斯底里的喊道:“俺是不想活了,俺早就不想活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刀,刀...”女人腦中忽的閃出一個念頭,在被面上一陣摸索。
江妮躲到門外,往里屋瞟,父親佝僂寬大的身影,把母親擋的死死的,江妮瞧不見,只聽見母親的歇斯底里。
江旺柱悶頭喘著粗氣,那股邪火還在體內四處游走。
咣當一聲,手起刀落,沾了血的菜刀被女人重重的摔在地上。那是女人的血,女人脖頸上的血,在女人的頸脈斷裂處,一涌一涌的冒頭,像是有了生命。
江旺柱順勢一看,已是“血花”盛開,四下飛濺。血,好多的血,刀上有血,地上是血,墻濺了血,被上淋了血,還有女人脖頸處不斷涌出的新血。
男人腳上一軟,膝蓋骨脆生生的往地上一砸,咔嚓,什么東西好像裂了。他現(xiàn)下來不及去想,四周一陣一陣的轟鳴聲,搞得他發(fā)昏。
他沒想到女人會這樣——這樣的有骨氣。他半開著口,像是被定了格,雙目圓睜,突如其來的血腥場面,打的他一個措手不及。
只能說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潑天的禍事一件接了一件。
男人背后,江妮目睹了這副血染的畫面。
“娘~”江妮聲嘶力竭的喊了聲娘,朝女人直奔而來。女人已發(fā)不了聲,強打著精氣,動了動嘴。這是自江妮記事以來,母親同她說的第一句話,也會是最后一句了。
后來,女人笑了,第一次在女兒面前笑。那一刻,江妮才發(fā)現(xiàn),笑起來的母親,是這樣好看...可是,她寧愿從來沒看過。
人的一生就像一條流淌的河,不同的是,有的是內流河,有的是外流河。
時光演進,歲月神偷,一轉眼四年過去,女人已離開一千多個日夜,在這一千多個日夜里,女人的咳嗽聲卻從未離開過這個家。這個家里的每一寸土,每一個人,都替她數(shù)著,記著。
江妮對父親固若金湯的“忠誠”,正因這無處不在的“咳嗽聲”,悄然間注定了土崩瓦解的走向。
男人這四年間,不是醉生夢死,就是惶惶度日。
常常一個人跑到主屋外,貼了耳朵在門上,細細的聽。
江剩像一抹幽靈立在他身后,冷眼瞧。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提了把刀,沖過去,手起刀落,一了百了。
一日,江妮又去給父親賒酒,許大寶也一如往日,像模像樣的接過酒壺,裝滿酒再還了她。胖女人坐在一邊,翹著二郎腿,津津有味的嗑瓜子。那雙渾濁的眼,恨不得把江妮身上的每一寸都裝進去。
江妮一如往日的接過酒壺,道聲謝,只是這謝比起昨天,前天...半年前...五年前...九年前,都要心誠。因為虧欠,因為胖女人對她態(tài)度的轉變,更因為比起昨天的自己,前天的自己,五年前的自己,九年前的自己,今天的她都要活的明白的多。
“妮啊,長大啦,出落的越發(fā)好看了呢!快過來讓嬸好好瞧瞧。”胖女人滿臉的驕傲,就好像江妮是她生養(yǎng)的。
當然,胖女人的態(tài)度,發(fā)生一百八十度的急轉彎,也不是說,她突然間就結出副菩薩心腸來。這不,沒過多久,胖女人的心思就毫無保留的找上門來......
“妮啊,晚上叫你爹,來俺們家吃個飯,這么多年,就數(shù)你爹,最照顧俺們家的生意。”胖女人柔腔柔調說,那模樣里滿是討好。
江妮自然也感覺到了這過分沉重的討好,但她還是莞爾一笑,縱然心中百般無奈,也未表露半分。這也許,就是人生來就將習得的吧!
入夜良久,父親都未回來,江妮守了柵欄門,遙望漆黑夜里的星。弟弟江剩不同尋常的叫了她聲姐,然后在她身邊坐了,同她一起看星星。
“星星好看嗎?”江剩的語氣極冷,聽得江妮的汗毛都根根立起。春風又起,江剩的喉結也跟著動了動——日子快了。
“啥?”江妮追問,
弟弟沒有回答,
不多時,一個搖搖晃晃的黑影朝這邊走來,弟弟隨即起身,自回屋去。
江妮跟著起身跑去迎父親,卻不想父親一看到她,就直撲過來,差點沒把江妮撞倒。父親及時一拉,她就在父親的懷里了。這是第一次父親抱她,父親的胸膛原來這么寬闊,這么溫暖。江妮還在貪戀著父親的懷抱,江旺柱卻大手一推(江妮愣了),上下打量了女兒,又猛的一拉,再次把女兒擁進懷里,激動的拍打江妮硌手的背。
江妮此刻的心情就跟坐過山車一樣,大起大落,時驚時喜。全然不管,父親為何會有這突如其來的熱情。
她攙扶著父親回到耳屋,在炕上躺下。轉眼去瞧立在一旁的弟弟,發(fā)現(xiàn)弟弟盯著父親的眼里,那份古怪的神情愈發(fā)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