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根蘿卜
最后一次勞動課要一根蘿卜,它關(guān)乎著這門課成績的優(yōu)劣。而最后一次勞動課就在下午。
他哪里知道李老師會在上語文課前通知這么一檔子事,夏天了,地里是肯定沒有的,鄉(xiāng)里的集市可能有,那天還瞥見一排大個兒的白白胖胖的蘿卜,個個頭上頂著青色的櫻子,肚皮上沾著幾抹新鮮的黃泥巴,它們通通仰臥在竹篾編成的簍子里,天天賣菜的大媽憨厚地招呼著他,他努嘴,才不要吃蘿卜。
語文老師站在他們中間,一字一句地念著一首古詩:“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她低頭檢查同桌的表情,沒有表現(xiàn)出標(biāo)準(zhǔn)的如饑似渴,正好眼鏡滑落到鼻梁下方,她習(xí)慣性地皺了眉頭。
他假裝很關(guān)心地用肘關(guān)節(jié)捅了一下同桌,沒解釋為什么,同桌自然會清醒。老師回到了講臺那里,他又陷入了別扭之中,他其實并不太關(guān)心分?jǐn)?shù)高不高的問題,可李老師臨走前,加了一句,沒有帶蘿卜來的,期末成績不及格。這問題就有點大了。
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假裝肚子疼,翻學(xué)校的院墻出去,看看集市上還有沒有蘿卜。他忽然就有了勇氣,覺得這件事必做不可,沒有預(yù)示地,五官開始向包子臉的中央糾集,快要發(fā)出第一聲嚎叫時,下課鈴聲響了,數(shù)學(xué)老師抱著卷子走進(jìn)來,說要當(dāng)堂測試。
正午了,桌子上的太陽光離他的文具盒越來越遠(yuǎn),他已經(jīng)坐在板凳上抓耳撓腮了一個上午。他聽到離小學(xué)不遠(yuǎn)處的集市聲音越來越小,多希望母親買一個蘿卜??舌l(xiāng)村里的人,家家都有菜園子,上集市大多買肉食和醬油米醋,凡是能自己產(chǎn)的,絕不動心思用錢去換。那些白白的蘿卜,是給鄉(xiāng)里脫產(chǎn)的人嘗鮮的。
他背著書包走回家,約摸著集市也散了場,況且這又不是什么大日子,小小的集市會更加冷清。不過還是繞道看了看,地上果然只剩下幾片菜葉子。
他回到家,已經(jīng)是很晚了,他問到:“今天趕集了嗎?”
“嗯?!蹦赣H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忙著刮絲瓜。
“那買蘿卜了嗎?”他蹲下來,扒拉著菜籃子,希望一根蘿卜會突然冒出來。
“沒,我買了一塊肉,你看菜籃……”他剛好翻到一塊肉,母親還在慢條斯理地刮絲瓜,“刷刷”的聲音出人意料地大,她不時看看院子,院子里的母雞發(fā)出清晰的“咯咯”叫聲。他不知道,刮絲瓜難道比他的蘿卜還重要嗎?
他就那么站著,盯著前些年刷了綠漆的門,門上貼著一只魚尾巴,那是一條草魚的尾巴,過年的時候,還是他親手剖的魚,那天吃了臘腸,喝了排骨湯,就是沒有蘿卜!沒有蘿卜!家里的蘿卜跑到哪里去了?肩上的書包沒有放下,心里的石頭也沒有放下。他打算皺眉頭,擺出表情給母親看,但稚嫩的皮膚還不足以在額頭眉間形成溝壑,它們緊密地貼著骨頭,那樣的努力只會讓他顯得更不討喜。
母親則忙忙碌碌地切著蒜末,她今天忘了觀察她兒子的喜怒哀樂,比起這個,她還有十幾只母雞要去安撫。
母親在圍裙上擦了擦雙手,廚房的窗臺上有個白色的缺口的搪瓷杯,她用它舀了谷子,倒進(jìn)雞食盆里,轉(zhuǎn)身添了幾把菜葉子,回來時懷里已經(jīng)揣著四枚溫?zé)岬狞S殼雞蛋,同時鍋里的水翻滾著,打開鍋蓋,白色霧氣噴在母親的臉上。母親放鍋蓋的時候才注意到他別扭的姿勢。
“怎么了?”母親把姜蒜撒進(jìn)鍋里,然后舉起菜板,用菜刀把絲瓜推下去。
“勞動課要一根蘿卜,算到成績里頭,不帶就不及格。”他說完后,看著母親若有所思的表情,隱約覺得會有辦法了。
“哦,李大嬸昨天好像買了一根蘿卜,她打算用來燉排骨湯的,你去問問?。 蹦赣H用鐵勺攪拌著鍋里的湯。
他放下書包,飛奔到隔壁家,吼到:“嬸兒,你家有蘿卜嗎?”
“哎,‘冬吃蘿卜夏吃姜’,這個季節(jié),哪里來的蘿卜啊?”李大嬸從廚房窗子探出頭來,“嘻嘻”地笑著。
“我媽說,你昨天買蘿卜燉排骨湯了!”
“哦,是嗎?對對對,我去買了,集市上沒有,就買了海帶燉的湯,你小子要不要來嘗嘗?我跟你說,還是吃應(yīng)季的……”
他跑回家去,母親正把一盤雞蛋放在桌上。
“怎么樣?”母親焦灼地問他。
“沒有?!彼铧c就要哭了,不是因為蘿卜,而是覺得自己不爭氣,為了這么大點事,折騰得家里人仰馬翻的。
“你跟我來。”母親把他牽到一排泡菜壇子前,叫他撐開一個塑料口袋,母親用筷子在壇子里撈來撈去,過一會,一個圓圓的東西滾進(jìn)袋子里,那是一個蘿卜,在鹽水里沉睡了五個月蘿卜,全身深黃色,散發(fā)出自然的酸味。
“你看這怎么樣?”母親竟然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
那蘿卜是橢圓的,他也不知道李老師要的蘿卜是什么形狀,可她口中的蘿卜是“一根”,而不是“一個”??伤捞}卜在他心中的形狀,就是橢圓的,像個茶壺肚一樣,圓滾滾的,可以放在地上當(dāng)板凳坐。
“這……”他想了許多,然后說,“媽,我餓了,我們吃飯吧!”母親終于放下心,從碗柜里面取下三個碗,手忙腳亂地從筷子簍里抽出三雙筷子和湯勺,他吃飯前把門口地上的絲瓜皮給掃了。
父親中午干完農(nóng)活要吃飯了,下午還要上山打柴,母親顯得局促不安,因為放在木桌上的也只有一道絲瓜湯,一碟炒雞蛋。
最后,父親說了一句話,他說,雞蛋好吃,比肉好吃。母親瞥了一下菜籃子里的肉,來不及細(xì)細(xì)咀嚼雞蛋,它頓時滑進(jìn)胃里。
他忽然放下飯碗,說吃飽了。他緩慢地走向?qū)W校,書包里面裝著個圓鼓鼓的沉甸甸的酸蘿卜,像秤砣一樣壓在心口,他自己都不相信,要在全班面前拿出它。此刻他更像是背著一個炸藥包,心如死灰。路上遇到同桌,他竟然提著一根蘿卜,像一個異類。
“哎,你的蘿卜啦?”同桌拍拍他的肩膀。
“你哪里來的蘿卜?”他怨恨地看著那片白色,忍氣吞聲地捏著書包帶子。
“中午我爸騎著自行車,上鎮(zhèn)上買的。”同桌張望著,熟悉的臉龐一個也沒有出現(xiàn),他有點失望。
他再看了一眼蘿卜,這個帶給他不安的東西,還能做什么啦?他加快了腳步,計劃在同學(xué)都沒有到教室前到達(dá),免得他們七嘴八舌地問一句。
在李老師到來時,他甚至產(chǎn)生了烈士般視死如歸的氣概,等著宣判的那一刻。
李老師說:“同學(xué)們,很抱歉,今天老師沒有買到蘿卜,我們下午就學(xué)習(xí)剪紙……”
他先是一驚,繼而松下那個秤砣,當(dāng)他雙手顫抖著接住李老師手里的卡紙時,心里涌出一股酸水,夾雜著一點憤怒,如同深藏在抽屜里那個酸蘿卜散發(fā)的味道。他右手握住剪刀,雙肘狠狠壓在桌面上,那股勁還在抵觸著,“咔嚓”一聲,他終于剪下第一道痕跡,它是冬日蘿卜裂開的口子,是春天手指刨土?xí)r翻飛的倒刺,是夏季記憶里無法融化的鹽粒。
晚上,母親用他帶回去的酸蘿卜炒了回鍋肉,父親打完柴回來,喝了大碗茶,路過廚房,說了一句話,他說,還是肉聞著香。
那年夏天的那個傍晚,他就著酸蘿卜炒肉吃了三碗白米飯,抹著油嘴打著飽嗝在樹下乘涼。至今他都不明白李老師要蘿卜來干什么,雕刻,切片,還是燉排骨湯?
往后別人也威脅過他要帶來各種蘿卜,他也擁有過太多新鮮易忘的蘿卜,可他清晰記得那道菜,是一個蘿卜一生的余味。
如今回想起來,他有時候還不如一個蘿卜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