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底,星期三,下午五點過五分,夏克泉滿頭大汗地坐上轎車,離開腰子街,司機王犇回頭問道:“夏老板,您沒事吧?”
“沒事,回市里?!?p> “醫(yī)院?”
“嗯?!?p> 回到市里,大概六七點鐘,正是飯點結束的時刻。醫(yī)院的腫瘤科設立在十三樓,等電梯的人把電梯口堵得嚴嚴實實的,大多數是病人,等了三趟,夏克泉才擠進去,像是一塊壓縮餅干一樣被塞進這個鐵盒子里,他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水。
以他這個年紀和這個地位是不可能去走樓梯爬到十三樓的,況且前方是他不想面對的地方,能拖延一點就是一點。
他靠近電梯門,當電梯門緊密地合攏以后,身后一個渾厚的女聲響起:“麻煩,按一下十三樓?!?p> 夏克泉伸手把“13”摁紅,揚起脖子吸了一口氣說,按好了。
“宿命就是你有萬般選擇,卻偏偏選擇了這一種?!?p> 頭頂是張廣告,賣二手房的,廣告語言有無數組合,他不知道,廣告商為何要采用這種預言式的表達。
夏克泉沉默了。
電梯里的人越來越少,他似乎始終是一個人。
“十三樓到了”的提示音和司機的來電同時響起。電梯門緩緩打開,他長嘆一聲,走出去的瞬間,接聽電話:“夏老板,嫂子又打電話來了…”
老頭子得的是肺癌,大概得益于他長年累月的吸煙。本來夏克泉給他安排的是單人間,但老頭子覺得不熱鬧,還是轉入了三人間。
房間里多了一個嘰嘰喳喳的女人,四五十歲的模樣,聽聲音,似乎是那電梯里的女人。
夏克泉接完電話,剛踏進病房的門,就聽見紀秋琴在問老頭子:“大爺您高壽啦?”
一如所料,老頭子自顧自地說了一大通:“我呀,今年七十九羅。要知道,我在XJ那會兒,可沒這么愛生病……”
夏克泉毫不遲疑地關上門,走出去,默默地凝視了一會兒懸掛在走廊上方的紅色時間牌,他并不想知道現在是幾點,只是在給自己眼神找一個合理的聚焦點,僅此而已。
況且,無論他怎么調換角度,他都無法清楚地看到時間。好似有一層厚厚的迷霧,覆蓋在鐘表上面。
?·?·?
這事兒大概發(fā)生在一個月前。
很多年前邂逅的女人來找他,說有他的一個男孩,已經五歲多了。
正在玩游戲的小男孩被女人拉扯到他面前,哭得撕心裂肺。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想抱男孩,男孩推開他,這動作的意思十分明顯,夏克泉也知趣地收回了雙手。
他看到了男孩兒眼里狡黠的光芒,一種深深的無力感竄入了他的鼻腔,直通顱頂。
他哭了。
再睜開眼睛時,他迎來了女人詫異的眼神,躲避不及。
夏克泉細細地看了小孩的模樣,略作思考,然后說道:“有些話,我只問一次。是我的嗎?”
“是的。那還需要去鑒定嗎?”女人輕輕地皺起眉頭。
“沒必要?!?p> 他給了女人一臺越野車和一套房,在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從上到下打量了女人一番,很松弛的皮膚上面掛著厚重的妝容,他甚至想不起女人的具體名字。
為了避免尷尬,夏克泉假意看了一下手表,卻發(fā)現上面蒙了一層薄霧,用手擦了幾遍,表盤上沒有浮現出應有的數字和指針,他有些慌了,但臉上還是一如平日的冷靜。
他對此十分在意,匆匆告別了女人,立馬跑到了醫(yī)院,路程中就在想象以后白內障的日子。
路邊的廣告牌“刷刷”地往后退,大的小的,庸俗的,別致的,上面的廣告,夏克泉都看得清清楚楚。再看了看手表,掏出手機瞅瞅時間,模糊依舊。
在醫(yī)院里,眼科醫(yī)生看完了所有檢查報告,隔著桌子,探過大半截身體來,盯著夏克泉的臉看了一會兒,然后說:“你在衰老?!?p> “什么意思?”
醫(yī)生的嘴唇閉成一條線,隨即說道:“報告都沒問題,是你在逃避時間?!?p> “意思是心理問題,我主觀上屏蔽了時間?!?p> “嗯?!?p> “那為什么不是時間拋棄了我?讓我陷入重復?!?p> “你這就是鉆牛角尖了?!弊雷由系碾娫掜懫饋?,醫(yī)生伸手接電話,突然抬起頭對他說,“別去惹牛,這很重要,別忘了?!?p> 夏克泉推開診室的門,司機走來,告訴他:“嫂子知道了?!?p> ?·?·?
車在筆直的大道里行駛,兩旁是樹冠豐碩的黃桷樹,周圍的商鋪大多是花店、書法用品店等,彌漫著一股子文化人的尷尬氛圍。這果然是妻子會來的地方,夏克泉心想。
妻子訂的地方是個茶吧,門口擺著兩盆迎客松,服務員穿的是漢服,頭上插著一支簪花。
夏克泉一眼看到了妻子,幾步走到她面前坐下,點了一杯龍井茶,說:“很生氣吧?”
妻子雙手抱在胸前,瞇起眼睛,沉默片刻,說道:“他是你的孩子?!?p> “知道了?!毕目巳喍潭鞔_地點點頭。
“我們應該認真討論一下各種問題?!逼拮影岩环輬蟾婧蛶讖堈掌拥搅俗雷由?,接著不聲不響地用刀子切著一塊點心,再用叉子送進嘴里。
夏克泉看了看照片,說:“的確如此,腰子街改造工程是塊兒大蛋糕,誰都想來搶一塊,但我對此毫不在意。”
“是嗎?”妻子微微聳了聳肩,吃完盤子里的最后一塊小點心,喝了一口橘子水,用餐巾細細地擦干凈嘴唇。
“是。主要是我相信?!毕目巳穆曇舻统料聛?。
“當然,我只是找人拍了照,并不知道這個開發(fā)商聯系這個女人干嘛,給了她什么,能讓她領著隱藏了五年的孩子出現在你面前?!?p> “這個舉動本身就很難以理解,況且這事兒也沒有把我引向太壞的方向,只能說走一步看一步?!?p> “我其實想問,你對那女人的感受?!逼拮痈糁妥?,望著他的臉說,“直白點,你還喜歡她嗎?”
“以前確實喜歡過,她是我的員工。當然到了后來,理所當然,我就忘記了,轉而愛上了你?!?p> 妻子不得不相信夏克泉,這是她曾經能夠感受到的內容,像巨輪一樣具備沉重的說服力。
中午茶吧里的人比較少,大廳里無比安靜。
妻子閉上眼,開動腦筋,總得說點什么:“嗯,我在過來的路上,見過一頭牛,正被屠夫從貨車上驅逐下來。牛的喉嚨里滾動出嘶啞的聲音,聽得人心疼,人辛苦,牛也辛苦?!?p> 夏克泉避開妻子的視線,喝了幾口龍井茶,慢慢地咽下去。
“說得很好,牛是辛苦的。我確實在寺廟里見過一頭牛,它的眼睛碩大而慈悲,一點也不像耕田的牛。牽韁繩的是個全身黑黢黢的小男孩,男孩兒的眼睛同牛一般,那時傍晚時分,陽光從草棚打過來。男孩兒同牛的眼睛里,都閃耀著奇特的光芒,除了中心清晰的眼眸模樣,四周仿佛都蒙上了雪霜。這個小男孩肯定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有一個不認識的人,會突然說起他,甚至記住他?!?p> 夏克泉一口氣說完,瞟了一眼窗外的太陽,覺得這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趕牛是個技術活,一不小心就會被牛角抵住?!逼拮诱f。
“說得很好,在實用主義盛行的今天,我趕牛,什么都沒做,反而會覺得這更實用?!?p> “所有選擇都實用嗎?”
“一個選擇是走向美好的,另外一個,我不確定是不是走向美好?!?p> “行吧,今天就這樣,看來咱們還是少說話為好?!逼拮诱f。
“額,今天麻煩你了,能和你交談,我非常高興?!毕目巳读隋X,起身離開。
夏克泉站在路口等著冗長的紅燈變綠,抬頭看見太陽懸在空中,看來,他還可以通過日出日落來判別時間,或者詢問司機。
看不到時間,這個無關痛癢的疾病,不會打擾事情順利發(fā)展。
他坐上車,車前方的人流擁擠不堪,把路堵得嚴嚴實實的,車窗外的喇叭是安靜的,一如既往。
?·?·?
紀秋琴看到愣在病房門口的夏克泉,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他的兒子吧?”
夏克泉轉頭看到老頭子朝他豎了個大拇指,點點頭。
紀秋琴從正面盯著夏克泉的臉望了一會兒,說:“老爺子特為你感到驕傲,咦,你老婆兒子怎么沒來?他想見孫子?!?p> 此時病房里繼續(xù)進行著簡單的話題,老頭子掀開一角被子,手無足蹈地說著以往的事跡。
他在心里想,眼前這陌生女人怎么這么囂張。上周他已經跟妻子離婚了,房子歸妻子,孩子也歸她,看來,老頭子見孫子的愿望怕是一時半會兒實現不了,而且他近期還得盡快找到一處房子。
“在家呢?!毕目巳f。
“你爸剛才還說,他想回XJ呢?!?p> “他不是喜歡熱鬧嗎?XJ太冷清了?!?p> “這不是為你考慮嗎?市區(qū)的墓地價錢太貴了?!奔o秋琴咳嗽了一聲,說,“有啥煩心事嗎?”
夏克泉不知何時,已靠著墻蹲下去了,他茫然地睜大眼睛,似乎沒有意識,嘆了一口氣說:“是啊,老頭子沒多少日子了,也該考慮墓地的事情了。我父親當年去XJ當過知青,我母親也死在當地,后來化作一把灰,灑在戈壁灘上。他可能也希望變成一把灰?!?p> “XJ的確不熱鬧,他倆孤零零地待在戈壁灘,想著都可憐。再說,逢年過節(jié)你們想看看他倆,還得跑這么遠,不方便。要我說,還是得在這兒置一塊墓地?!奔o秋琴說。
“你們附近有房子要賣嗎?”夏克泉站起來問道。
“有啊,我旁邊那家303,住了個小伙子,天天窩在家里打游戲,他家二伯急著賣房,價格便宜。哦,你買來干什么呢?”
“偶爾親戚來了,可以去住?!毕目巳f。
大概半個月后,老頭子去世了,在葬禮上,夏克泉揣著一張紙,站在臺子上,念悼文:“很多年前,我爸在XJ當過知青,有信仰,后來到了工地當一個小的包工頭,為了供我讀書,又開了皮鞋廠,凡事親力親為,為了我們操勞了大半輩子。直到今天,我才對死亡有了一點了解,如果有可能,我愿意回到曾經一貧如洗的日子,換我爸健康的身體……”
全場掌聲雷動,夏克泉發(fā)現自己的聲音很奇怪。
303他已經買下來了,有兩間臥室,一間清空,放著父親的骨灰和靈牌,另外一間作為他的臥室,偶爾會來住一宿,跟父親說說話。
一天晚上,他從腰子街的工地趕回市里,等到303時,已經是夜里一點多了。他站在一間又小又舊的淋浴室里洗澡,洗到一半熱水沒了,大概是熱水器又壞了,他不想頂著一頭的泡沫走出去修理它,于是用冷水沖掉了剩下的泡沫。
淋浴室又濕又冷,擦頭發(fā)的毛巾也是干冷的,他一邊胡亂地用毛巾揉搓頭發(fā),一邊反省今日的失誤。
還有幾家不同意拆遷,他必須再忍耐著,思想逐漸走遠:
他可以幫助無數窮苦的人,讓這些人對他感恩戴德,頂禮膜拜。
他也可以毀掉無數個安穩(wěn)的家庭,看他們艱難度日,茍延殘喘。
如果他是個變態(tài),他可以囚禁一個人在他位于高山的宅子中永遠不被人發(fā)現。
如果他是一個圣人,又會有無數生活在地獄中的人被他救贖……
兩點前,夏克泉走出了洗手間,終于感到這天熱了,從冰箱里取出一瓶純凈水,“咕嚕咕?!钡貛卓诰秃韧炅?。
夏克泉將報紙攤在膝蓋上,低頭搜尋消息,他睡不著,在一個小版塊上看見了那個他記不清名字的女人,標題寫著“女士越野車被刮,當街破口大罵守車人”。
風吹過來,臥室房門“啪”的一聲關上了,報紙從夏克泉的膝蓋上滑落下去,他像被拔去插頭的電視機,一下子,眼前所有的畫面都看不到了,耳朵嗡嗡的,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
夏克泉醒來的時候,司機王犇還趴在他的床邊,不一會兒,王犇也醒了,那時候,夏克泉正一動不動地凝望著窗外的風景。
王犇開口說道:“老板,你有哪里不舒服嗎?”
“沒有?!?p> “是短暫性缺氧缺血發(fā)作,沒有大礙?!?p> 夏克泉說:“不過,我有點擔心,擔心一頭牛,變成野獸?!?p> “老板,我不懂。”
“王犇,你等著看一場好戲吧?!?p> 夏克泉想起那張報紙上的女人,這件事情不可能輕易過去的。
他猛然發(fā)覺類似于守車人這樣的人,倘若遭遇不幸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間發(fā)出抗議,并且世人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們的抗議,而他的不幸則全部緣于自己的罪惡,因而無從向任何人抗議。
王犇遞過來一個香蕉,夏克泉吃了一口,沒有熟透的香蕉有點苦澀,扔掉又浪費,只好繼續(xù)吃掉,大概是因為理解了,并不是每只貓都能遇到合適的魚骨頭,埋藏期待的,或是透風的嘴縫,來自各個方向的言語,就是從那里起航的。
紀秋琴買完菜回家,看著303敞開的大門,嘟囔著:“這可太奇怪了?!?p> “秋琴,你看啥呢?”路過的鄰居問了一句。
“哎,咋倆進303看看咋樣。一整天,這門都大開著呢?!奔o秋琴咳嗽了幾聲,隨即放下菜籃子,踏進303的門。
客廳空落落的,沒有家具,窗簾緊閉,黃昏開始降臨,周圍陷入前所未有的寂靜。
“你不覺得有股檀香的氣味嗎?”紀秋琴說。
“聽你這么一說,我還真感覺有股氣味?!编従映榱顺楸亲诱f。
他們在房間里搜索,不一會兒,便發(fā)現一間臥室便是那股氣味的來源。推開臥室門,打開燈,赫然發(fā)現一個牌位和骨灰盒擺在一張桌子上,兩人嚇得落荒而逃……
不多久,小區(qū)里發(fā)現了越來越多以房為墓地的房間,房價垮得厲害。街道有人拉上橫幅,發(fā)起抗議,要求驅逐這些業(yè)主。
夏克泉的家門口簇擁了大量的記者和業(yè)主,他停留在里面,終于松了一口氣:索要越野車的那個女人被曝光,他偷稅漏稅也被查出來了,父親曾經建立的皮鞋廠,因為牽扯出一批患有職業(yè)病的老工人,需要大量賠錢。還有正在建設的妖精街工程,因為涉及暴力拆遷和水源污染,被勒令整改。
所有人都被這件事牽扯得筋疲力盡,夏克泉的資金鏈一下子斷了,這樓塌了的過程他看得清清楚楚?;氐浇紖^(qū)工地打工,背上曬成金黃色。
幾個月后,春天來了,他離開那座令人戰(zhàn)栗的城,返回到腰子街的橋那兒。
那時候,夕陽正往下墜,一個男人趴在欄桿從上往下看河水。他是茉莉弟。
夏克泉低頭看了看手表,迷霧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指針和數字,此時,是下午五點過五分,他靜靜地呆在茉莉弟的旁邊,新世界如同海洋一般慢慢向他涌來,包圍在四周。
牛出現了。
恨雖平庸卻追求光明,恨求而不得卻渴望救贖。
今后我又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呢?夏克泉問自己。
大概永遠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