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的雨纏綿悱惻,雖細但密,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王美人捏著信鴿送回來的信箋,在院子里佇立良久。方才只覺得雨稀拉拉地落在臉上,并不十分大,可站了一會兒,鬢邊竟?jié)裢噶?,雨珠順著碎發(fā)滴答滴答落下來。
青菊拿著一件單披風出來,抖了抖披在王美人身上,心疼道:“美人回屋去吧,這雨看著不大可密得很,淋了著涼可不好了?!?p> 王美人抬頭看著天上落下來的雨,可已經是夜里了,她什么都看不清,只覺得雨落在臉上,時而睜不開眼睛:“他還是沒有與我多言別的?!?p> 青菊從小跟著王美人,無論是王美人家道中落被官賣到青樓,還是從青樓被抬進平昌王府,她都跟在王美人身邊。
她知道王美人自那日見了謝東炳一面后,就心心念念,相思成疾,見她這樣說,更加心疼。只是不知再如何勸,只陪著她站在雨中。
王美人那年在青樓時不肯接客,饒是鴇母軟硬兼施,她都不肯露面一次。鴇母急了,叫了十幾個打手圍在王美人屋前叫罵,威脅她再不開門接客就打進去,定要將她打到屈服才肯罷休。
“春紅丫頭!我可告訴你!別以為你從前是官家出來的,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樣!樹倒猢猻散,別說你那個獲罪的父親從前是知府,就是天王老子!你現(xiàn)在也是官賣到我手里的!是媽媽我花了五百兩銀子買回來的!我好言好語勸你你不聽!那咱們今兒就魚死網破!”
王美人對門外哭喊了一句:“我叫王香繡!不叫春紅!你們滾!我今日就是死了也絕不賣笑!”
說罷王美人不顧青菊的哭求,一腳蹬了腳底下的墩子,打算懸梁自盡。
隔壁這幾天正物色人選的謝東炳見時機差不多了,跟自己身邊的小廝們一對眼神,沖出去將王美人搶了下來。
混亂中鴇母先是驚呼叫罵,看清了來者立馬換上了一副諂媚的笑:“哎呦,是謝二公子??!我這老眼昏花的一時沒看出來。謝二公子可是要點春紅?她正巧有空呢?!?p> 謝東炳看著正在往下摘人的小廝榮強,指了指轉頭看向鴇母笑著道:“是么?我看她可忙得很?!?p> 鴇母訕笑著:“讓二公子見笑了。這丫頭是個硬骨頭,我正勸她呢,方才都勸好了,您要是喜歡就領過去,還是之前那個包廂?”
謝東炳收起笑容,凝眉看著鴇母:“她雖是你買來的,打罵也便罷了,真若逼死人命,傳出去你擔得起嗎?”
青樓雖不比妓院腌臜,可到底干的也是人口買賣,年年都有買回來打死的姑娘,這是人盡皆知的潛規(guī)則,且風月場所一般背后都有官家人罩著,只要不把事情捅到明面上理論,都是拿席子卷了丟出去了事,不會有人多加過問。
鴇母知道謝東炳這是碰瓷來了,但也不敢輕易得罪了他,只能賠著笑臉小心翼翼地問:“是是是,我也是糊涂了。今日多虧二公子來將我敲打醒了。那二公子,您說該如何?”
“這樣吧,你是做買賣的,我也不叫你虧了。這姑娘你多少錢買來的,我出多少錢贖了她。過兩天有王府的人來接她,你們好好把人抬去,這事就算了。如何?”
鴇母面露難色,要知道王香繡若是肯接客,憑她的相貌才學,不說能讓鴇母賺個盆滿缽滿,那也必是能大撈一筆的,她不舍得這個香餑餑:“雖然買的時候五百兩??赡部匆娏耍觼碇蠖际呛贸院煤鹊毓┲?,做衣裳打首飾無一不挑上乘的,這人吃馬嚼快半年了,這五百兩......是吧?!?p> “那你開個價?”
“要不您再選個別的姑娘?”
謝東炳眼睛立了起來:“不識抬舉。我方才告訴你了,這是要抬到王府去的,旁的殘花敗柳能進給王爺?不過,我也不虧了你,再添一百兩,你若不肯,你這飄香院就趁早關門吧?!?p> “別別別,我的爺。您這是疼我,我哪能這么不懂事。錢您擱下,人我們過兩天好好送出去?!?p> 打發(fā)走了鴇母,謝東炳屏退左右,單留榮強在身邊,關起門來開始與王香繡敘話。
“我若給你一處生門,你可愿意?”謝東炳開門見山。
王香繡屈身一拜道:“公子救我一命,又替我贖身。只要不叫我呆在這骯臟地方,民女愿聽公子差遣?!?p> “你倒乖覺,知道我是有事叫你辦?”
“公子破費這樣許多,民女也不愿意白白承了公子恩情。”
謝東炳點點頭:“你既聰明,我就不與你繞彎子了。平昌王你可知道?他每兩日來這飄香院一次。下次來就是后日,你只要討了他的歡心,讓他給你一星半點名分,進了王府去,剩下的事我會傳信兒給你?!?p> 王香繡沒有思量,當即點點頭應下來。
謝東炳見事情順利,也不欲多留。走之前對王香繡笑了笑,笑里故意摻了一絲溫柔:“今后若事成了,你無處可去,我也可將你接到身邊,你不必擔心?!?p> 王香繡看著謝東炳有一瞬的晃神,臉微微紅了起來。
這是在半年里,她第一次看到憐惜的目光。
王香繡拿出貼身的一枚銅錢,上面刻著她的閨名“香繡”,呈上去道:“公子救命之恩,民女無以為報。這是民女幼時刻來玩的物件,雖不值錢,可民女總覺得,它能帶給民女福氣,戴了許多年。公子若不嫌棄,就收下吧。”
謝東炳含笑收下,沒再說別的,轉身帶著榮強出去了。
出門后看著神不守舍的榮強,謝東炳不屑地將那枚銅錢丟給他說:“等事成了就接回來給你做婆娘。為一個剛見面的女子這般失神,沒半點出息?!?p> 榮強接過銅錢佩在脖頸上,“嘿嘿”傻笑。
兩日后王香繡不負所托,被抬進了平昌王府。
她日日盼著謝東炳的來信,想趕緊辦成事,早日到他身邊去。
謝東炳那一笑,存在她心頭日思夜想,成了心病。
可自打她進王府已經有兩年了,兩年里只有三次信。一次叫她殺了王爺,并告訴她辦法。
這一次只叫她殺了凌霄霄,連多一句的話都沒有。
還有頭一次,也是在這煙雨朦朧的天氣里,她正對著窗子愣神,一只信鴿撲棱棱飛到窗欞上,她抱起來取了第一封信箋,只有“東炳”二字。
她將那張信箋壓在枕下,每日都要觀看撫摸許久。
兩年里她雖小心謹慎,盡量不讓信鴿暴露,可在四下無人的夜里,她也數次讓信鴿傳去的寒暄和消息,統(tǒng)統(tǒng)沒有回應。
她猜測謝東炳是為著不讓她在府里暴露身份,為她的安危著想,才不多與她傳書。這樣想著心里便好受了許多。
“青菊,你說,只要辦完公子吩咐的事,我們就能很快見到他了吧?我雖然入了王府,可也還是清白之身,他不會嫌棄我吧?”
青菊輕輕為她擦拭臉上的雨水,笑著安慰她:“不會的。而且公子安排了那個叫佳紅的婢女進府來接應我們,應該也是想幫我們快點辦完事情,好早日相見。”
王美人紅了臉頰,欣慰地笑了。心想著有了這個念頭,今夜也可好眠了。
可竹香院里的凌霄霄卻睡不著了。
打發(fā)了佳紅后,她命人鋪床,想好好地睡上一覺,以好好應對明日父親母親的到來,并從她們口中探知一些凌府里的蛛絲馬跡。
可不知是白日里睡多了,還是因為懷揣著許多心事,她躺在床上將近一個時辰,也絲毫沒有困意。
在她又一次翻身后,云琴撩開了幔帳詢問:“娘娘還沒安睡嗎?”
凌霄霄坐了起來郁悶道:“睡不著,許是白天里睡久了些?!?p> 云琴給凌霄霄拿了個軟墊靠在背上,坐在床沿邊上:“奴婢陪娘娘說說話?說累了興許就困了?!?p> 凌霄霄靠在墊上點點頭:“你來王府多久了?跟景念,你們從前都是在一起做差事的?”
云琴笑著答:“奴婢和景念姑姑從前都是王爺跟前兒的,娘娘來了后,王爺知道娘娘帶來的人不多,就將我二人指了過來?!?p> 凌霄霄有些驚訝:“他竟舍得將自己的親信指給我?”
云琴還是笑著:“所以說王爺寵愛娘娘啊?!?p> 凌霄霄知道這是場面話,不屑地“嘁”了一聲道:“不過是找人看著我罷了。我入府前他不是懷疑我要害他么?”
云琴的臉色有一瞬的尷尬,不等她說什么,凌霄霄又說了起來:“我不是針對你的,別往心里去。雖然我跟王爺相處不多,可冷眼瞧著,王爺不像是外頭說得那么昏庸頑劣。我知道你們都是他派來監(jiān)視我的,我行事坦蕩,沒什么怕你們看到聽到的?!?p> 云琴一時之間不知如何作答,只能低頭不語。
凌霄霄頓了頓,想著既然都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就一口氣問完吧。于是朝著天花板的一處揚了揚臉道:“那位兄弟每天趴在那不累么?我睡著了他也在那撅著?”
云琴和屋頂上的面具男一下子都愣住了。
凌霄霄看著有些驚窘的云琴笑著道:“把他請下來喝杯茶吧。王爺也真是不疼人,讓人天天在那上頭風吹日曬的?!?p> 云琴又低下頭思索了一會兒,起身開門出去了。不一會兒就將面具男帶了進來。
面具男進屋后手足無措,凌霄霄只盯著他笑,他尷尬地撓了撓頭,隨即拱手一拜:“參見凌妃娘娘。漏夜入室,叨擾娘娘了。”
凌霄霄笑著讓云琴賜他座,又給他上了杯熱茶。
面具男坐下捧著茶,正局促不安時凌霄霄方才開口:“你叫什么名字?”
面具男趕緊擱下手里的茶,站起來又是一拜:“回稟娘娘,屬下名叫匕見。”
“圖窮匕見那個?”
“正是?!?p> “你是刺客么?”
“從前是?!?p> “為何又做了王爺的暗探?”
見匕見低頭不再說話,凌霄霄點了點頭:“你不愿說就罷了,我也是隨口一問。名字是王爺給你取的?”
匕見抬頭重新開了口:“是師父?!?p> “你師父是誰?”
匕見又將頭低了下去,凌霄霄笑了笑:“罷了,你坐下吧,動輒站起來,我仰著脖子看你怪累的。你原來叫什么?”
匕見端坐好抬頭回答:“回稟娘娘,沒有名字?!?p> 凌霄霄正過頭去若有所思,屋里一陣沉默。匕見端起茶來局促地喝著,雖不敢一飲而盡,可奈何太渴,一杯茶三兩口就下肚了。
凌霄霄又偏過頭看他,不由地有些同情他,她從前也是這樣,為了某個情報不吃不喝蹲在暗處守著:“可是渴了?云琴,換個大些的盞子,再備上一壺,讓他自己喝。把點心也拿過來些。”
匕見趕緊站起來稱“不敢”,凌霄霄只讓他安坐下:“左右都是讓你盯著我,我就在這,你吃著喝著盯不也一樣。在那上頭風吹雨淋的,何苦來著?!?p> 匕見正色道:“男女授受不親,本就是漏夜入室,屬下不敢久留?!?p> 凌霄霄笑了起來:“怕是我睡覺說的夢話你都聽得一清二楚,什么親不親的?!?p> 匕見的臉雖被面具遮去了大半,可凌霄霄還是看見他露出來的皮膚紅了,而且紅到了脖子。
凌霄霄見玩笑開過了,收住了笑,說起了正事:“匕見,你的消息定是比我靈上許多。對于王爺被害一事,你有什么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