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清明。一早起來梳妝,難得的用了幾分心思。
先用薔薇露潤面,又調(diào)了珠子粉傅好,遮住大半兒的病色。方取來小銀盒子盛著的甲煎口脂,細(xì)細(xì)的點了唇。對鏡畫了當(dāng)下時興的遠山眉。端詳一番,復(fù)取了個點翠鑲珠子面花兒貼在眉心。
因要加幞頭,梳不得加冠子的發(fā)髻,便用了些心思,梳了個小墮髻,加了朵脂白蘭花玉鈿子,那蘭花碾的十分細(xì)致,花瓣的脈絡(luò)清晰可見,花蕊根根分明,栩栩然如真的一般。
因是職官,只得做男子裝扮。不由生出幾分懊惱。取來藍色圓領(lǐng)袍穿了,小心的加上幞頭。系了紅革呈帶,蹬上皂羅翹頭履。
這樣一番裝扮下來,只余下眉心的一朵珠子面花兒,顯示我還是一個女子。
想了想,取出一方淺綠熟羅包裹。找出一件鵝黃熟羅地兒繡海棠花樣兒的夾衫,并一條秋香色綢百褶裙包了。
提了包裹正欲出門,只見兩個司飾內(nèi)人捧著劃花銀盤子迎面走了來,福了一福。道:“張娘子吩咐我們制新的脂粉,昨日里才得,進了給娘子。娘子用了,說竟比珠子粉還好呢。不忍獨自用,教放給各閣娘子并諸司的職官們。請夫人挑選?!闭f罷各自捧了盤子上前。
一個盤中盛著幾十個朱漆描金牡丹紋的粉盒,我看了不由吃了一驚,這般貴重的東西,竟被他隨意拿來遍賞六宮,好大的手筆!
半晌方拿了一盒在手里。
另一盤中是一寸左右的劃折枝桃花紋小銀口脂盒子,大約也有百余個。無暇驚嘆,伸手取了一個,斂衽道謝。兩個小內(nèi)人轉(zhuǎn)身去了蘇氏的住處。
回到房中,坐在鏡臺前,打開細(xì)看。
粉是極細(xì)的陳米英粉。制作起來極費功夫。要用專門的小石磨,加了井華水,細(xì)磨九次,放在細(xì)白小瓷缸中沉淀好,潷去浮在上面的水,待粉自然陰干,用薄竹片刮去上面微粗不堪用的一層,只取中間一塊極細(xì)的備用。再用玉錘子搗的絕細(xì),兌上當(dāng)季鮮花擰出的汁子,要反復(fù)九次。最后加麝香方成。
再看那盒口脂,甫一打開蓋子,一陣濃郁的薔薇花香撲面而來,竟是純正的薔薇水的味道!這比描金的盒子更讓我驚訝。我大宋是制不出如此純正的薔薇水的,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蕃商在相藍出售。因為路途遙遠,加上榷易署稅收,故要價極高。一瓶之價不下萬錢!足夠坊間一家平民一年的用度!要是給官家知道了,張娘子又少不得要受訓(xùn)斥。
把兩個盒子小心收好,方出門去尚宮局尋張瓊。
一路走來,只見各司女史內(nèi)人們都作節(jié)日裝扮,發(fā)髻上插戴各色鮮花。有多至滿頭者。甚至有人用嫩柳編作冠子,遍飾新鮮花朵兒,遠遠望去,真似后苑的花樹一般。內(nèi)侍們也都簪了花朵在幞頭上。竟沒瞧見一個不戴花的。
國朝女子多喜戴花,且不是戴一朵兩朵的,動輒插滿發(fā)髻。沒有鮮花時就戴花冠,漆紗冠子上遍飾各色羅絹像生花朵兒。男子也多簪花于幞頭上,上自官家起,下至販夫走卒,鮮有不愛的。
我向來不愛戴花,必要時,會擇一朵與衣裳顏色相配的簪戴。尤其不能容忍兩朵以上的花同時簪戴。也許是心情好,今日瞧見他們戴著團團似錦的鮮花,竟莫名的覺著,那是一種韶華盛極的美。而這種美,必得詩酒風(fēng)流的盛世做底子,才能襯得起。
正如此想著,忽見張瓊、七姐、殷韻奴聯(lián)手并肩,踏歌而來。占了一大半的路。
歌道:“長安少女踏春陽......”
張瓊身著公服,幞頭上簪了朵大紅的芍藥,臂上挽著老大一個包裹。
七姐穿一身淺紅色的窄袖宮裝,戴著新放的花冠,兩鬢各簪一個薔薇花球兒。眉心的金面花兒流光溢彩。
仙韶使殷氏的打扮更是耀目。身著大紅銷金窄袖夾衫,系著綠羅裙子,頭戴一頂內(nèi)樣花冠,竟在冠子上簪了一圈兒的海棠,想是才采了來,點點露珠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晶瑩的微光。碩大圓潤的珠子面花鎮(zhèn)在眉心。
“妙玉,你為何不戴花呀?”他們看見我,停了歌聲兒。張瓊出言詢問。
不待我回答,韻奴便笑著插言:“他只戴官家御賜的花兒。我倒是問問你,你既嫌花俗艷,去年重陽宮宴上,官家賜你的花那樣嬌艷,你怎的不嫌棄?”
“官家賜的花,相公執(zhí)政都簪戴,我如何敢不戴呢。”銜了個若有若無的微笑,如是回答他。
“今日大家都簪花,不簪的就不是大宋人。”七姐促狹道。
“大宋人都愛做詩寫文,像你這般不愛文章的倒少見,保不齊就是個契丹人?!蔽倚χ创较嘧I。
“我才不是契丹人呢。”七姐不滿的嘟囔。
我們幾個一路說笑,不覺到了內(nèi)東門前。
早有先到的女官三五成群的立在門內(nèi)說話。
門外整齊的排列著十幾輛宮車,車頂飾有各色花朵并柳枝。每輛車旁侍立著一個駕車的南班小內(nèi)侍。皆身著草綠色圓領(lǐng)窄袖袍,戴折腳小帽,簪一朵薔薇在鬢邊兒。一隊皇城司的內(nèi)侍騎馬持械隨后拱衛(wèi)。
約等了一刻左右,出去祭掃的女官都到齊了,算上司宮令,正好三十個人。
司宮令林氏在前朝就是尚宮,深得章獻太后信任。今上與圣人都對其很是禮敬。如今約有六十余歲年紀(jì),待宮人十分和善,故大家都很喜歡她。
她拄著一條紫竹的手杖,步履有些蹣跚。扶著一個小宮人的手,一個個仔細(xì)清點人數(shù)。
“六尚各司總共三十人,如今都到了。兩人共乘一車。路上不得隨意揭起帷子張看,以免陌生男子窺俟。不得高聲說笑,教外面的庶人聞得。爾等一言一行皆關(guān)系天家,須謹(jǐn)慎行事?!绷质险Z氣溫和的宣講完規(guī)矩,便令各自登車。
林氏與尚儀方氏同乘第一車。其余人各自與玩的好的同伴依次上車。
輪到我們是第六車。張瓊拉了我手,正欲登車,七姐忽然跑上來拉住我袖角兒,小聲道:“我要和林姐姐在一起?!蔽遗c張瓊停下步子,正欲出言相勸。韻奴快步走來,拉了七姐去,低聲笑道:“就知道找妙玉,我難道不是你的姐姐?”
十余輛宮車迤驪行于東京繁華的街巷,朱輪轆轆,碾過十里紅塵。
禁中車子只用馴順的獨牛駕之,為的是怕馬車顛簸,乘坐不適。駕車的內(nèi)侍訓(xùn)練有素,我們坐在車中幾乎感覺不到車子在行走。
遠遠的傳來小唱女子婉轉(zhuǎn)悠揚的歌聲,間以笙琶琮琮。讓人聽了不由興起游春意。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p> “這歌唱的真是好,又合時令,待我瞧瞧唱歌的小娘子?!睆埈傉f著,伸手揭起帷子。沖我一笑,竟把來勾起。
正巧露了我們半邊身影。
“快把簾子撂下,仔細(xì)林夫人說話!”我嚇的連聲催促他。
“林夫人的車子遠著呢,且瞧不到這。這般熱鬧,不看豈不是可惜!”他一手扒住窗沿,一手大力扯了我過去。
直扯的我跌在他身上。
“哈哈,這是誰家的小娘子投懷送抱?待本官人好生瞧瞧。”張瓊順勢攬住我,大聲笑道。
引的一旁拱衛(wèi)的皇城司內(nèi)侍微微側(cè)目。
我一下推開他,壓低聲音嗔道:“一出來你便似脫了韁的馬一般,只是玩笑不夠,叫內(nèi)臣看著不尊重?!?p> “怕什么,莫說他們不是男子。就是十個八個的爺們兒在前,我照舊玩笑。”張瓊豪爽一笑。
見他高興,我也不狠勸,望窗外眺去。
距我們車子四五步之外,人群熙熙攘攘,望著車隊指點觀瞻。
有人道:“好大的陣勢,車子里頭坐的可是官家的嬪御?!?p> “真沒見識,這只是有點身份的女官,官家的娘子這樣容易就讓你見了?”另一人哂道。
“這中貴人可真神氣,騎著高頭大馬。要是不穿這身公服,誰能認(rèn)出是竟是個內(nèi)臣呢?!币粋€婦人挽著菜籃子向女伴笑道。
“你們看,那個車?yán)锏男∧镒記_我笑呢,生的可真美?!币粋€士人打扮的人撫掌贊嘆。
“別做夢了!人家小娘子看的是才過去的那幾位官人。就是看你,你還有本事娶回家去不成!內(nèi)人名分上也是官家的女人,你有幾條命去跟官家爭!他的幾個同伴生拉硬拽的拖了他走遠了。
那聲音猶在我耳邊回響,“內(nèi)人名分上也是官家的女人,你有幾條命去和官家爭!”
“有幾條命!”這話生生的刺在我的心上,提醒著我這殘酷的現(xiàn)實。
不由黯然的抱緊了手中的包裹。張瓊似是發(fā)覺了我的異樣,笑指窗外道:“你瞧,這就是潘樓正店。”
我順著他的手指瞧去,只見三層高的樓閣,兩兩相對,另有一樓面街。朱漆飛檐,雕梁畫棟,與禁中殿閣的區(qū)別也只是沒有描金罷了!樓上的酒閣子坐無虛席,都人仕女雜坐,衣香鬢影,笑鬧喧嘩,聲聞遠近。待車子走近些,紅綠彩緞扎結(jié)的歡門映入眼簾,一位身著藍衫的士子攜了一位女子的手,親密的走進店中。那女子笑著與男子說了些什么,男子回首溫柔視他,為他正了正鬢邊的一朵牡丹。女子含羞低首。
“他們,那女子真是個有福氣的。”我黯然開口道。帶著幾分幽涼的艷羨。
“潘樓的吃食與樊樓齊名,是這東京城里的一絕。我未入宮時,常常來這吃酒。要一角子羊羔酒,配上他們的招牌白腰子,真是一絕?!睆埈傂?。
“什么下作的東西,你就愛這些爺們的吃食!”聽了他的話,不由臊紅了臉。
他倒是滿不在乎,擠眉弄眼地笑道:“我可是聽李猴子說了,你們家歐陽學(xué)士最愛這個,你怎的不罵他下作?”
“你這瘋婆子,什么你家我家的,滿嘴里混唚,等我撕爛了你的壞嘴。”我羞的滿面飛紅,按住他去擰臉。
他左支右擋,我不依不饒,與他鬧做了一團。
惹的一旁騎在馬上的內(nèi)侍提醒道:“夫人們低聲,外頭人聽見不像!”
我不情愿的放開他,小聲笑道:“再拿我打趣兒,仔細(xì)你的皮?!?p> 他拱手告饒,連稱不敢。我瞧他鬢邊的那朵牡丹似要掉下,伸手與他扶正。他亦感動的握住我的手,道:“我們永遠是最好的姐妹?!?p> 我們遂攜手向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