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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入芙蓉林娘子

第三十三回

夢入芙蓉林娘子 墨妃煙 6192 2022-11-26 14:50:10

  午后的風(fēng)吹進檐中,是溫熱的。我捉了那詞扇,頻頻搖動,依舊汗流不止。

  他戴了斗笠,一手執(zhí)韁,一手搖扇,向我道:“這樣熱的天氣,你可受得???”

  我自檐中,微微傾身,含笑道:“無妨,若不去,季玉定會大失所望。到時多作幾首好詩,將他灌殺,便能償?shù)梦覀冞@一路辛苦了。”

  他聞言,笑了笑,道:“子京必要去的,若真斗起詩來,他定會助張夫人。你可能勝他?”

  我亦笑道:“他是翰林學(xué)士,狀元之才,我豈敢與他一較高下。還是留給你罷?!?p>  他聞言,撫須笑道:“若論分韻裁句,我們之中,首推圣俞,他若在便好了,界時我們聯(lián)手,共戰(zhàn)宋子京,定能將這位宋監(jiān)脩灌翻過去!”

  我聽了,捶著檐壁,笑的前仰后合。

  一路語笑,不覺已出朱雀門。又行了四里許,至一河畔,有橋以磚石砌就,平正如州橋。他把扇一指,向我道:“這便是城南蔡河了。此橋喚作龍津橋,下橋南去,便是太學(xué)。太學(xué)以南五里許,皆是民居,圣俞亦卜居于此?!?p>  說罷,嘆了嘆,目視對岸街心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紅杈子,向我道:惜哉!這路卻是不通的。否則,便可順路瞧瞧圣俞,邀他同去清風(fēng)樓?!?p>  此際烈日當空,灼人肌骨。沿岸垂楊上的蟬,抵死嘶鳴著。賣暑藥冰水的小販們,在青布大傘下,望著路過的行人,百端叫賣。

  我微笑著打起簾子,向他道:“走罷,官家的御路,等閑抱怨不得。”

  他聞言,亦笑了笑,縱馬引路,望西行去。

  過一大街,又西行半里許,至一園宅門首,住了檐子,他下馬扶了我出來,微笑道:“這便是清風(fēng)樓了。”說罷,攜了我的手,同進園去。

  迎面小小蓮池,有鳧雁鴛鴦游泳其間,夾岸垂楊蘸水,菰蒲臨風(fēng)。橋亭臺榭,棋布相峙,俱極瀟灑可愛。

  我們才行過小橋,立時有行菜的小子迎上來,打躬道:“小底見過大官人,夫人。大官人那里坐?”

  他把扇遮陽,四下瞧了瞧,詢道:“你可識得宋內(nèi)翰?”

  那小子笑回道:“宋內(nèi)翰今日攜了位作男子妝扮的小孃子,上三樓去了。”

  他笑了笑,向我道:“子京果來了?!闭f罷,吩咐那小子,引我們上樓。

  一路行過,亭臺軒榭,處處滿座。才上得樓去,便見宋祁同張瓊立在一閣子門首。

  張瓊見了我,立時迎上來,握住我的手,笑道:“妹妹氣色這樣好,白里透紅,似荷花一般?!?p>  我亦上下打量著他,他身著一件白裯兒直裰,罩著皂紗半袖兒。想是怕熱,竟將那半袖的衣角兒卷在腰帶上。

  見他這般,我不由分說地將他的衣角兒解下?lián)崞?,微嗔?“有爺們兒在呢,你該留意這些,莫教人看輕了。回你自己房里,脫光了我也懶得管?!?p>  張瓊聞言,干笑兩聲,把扇猛搖。望向樓下,驚乎道:“了不得了,只管同你說話,竟忘了迎客?!?p>  我望樓下瞧去,見一身著白羅大袖兒的清瘦文士,帶著兩個小童。以扇遮面,四處張著,及腹長須,偶被微風(fēng)拂動。正是起居舍人蔡君謨。

  張瓊正欲跑下去,卻被宋祁攔住,笑道:“季玉,你去陪林夫人說話,我去迎他?!闭f著,提了袍角兒,快步下樓。

  那行萊的小子向我們一躬,笑道:“閣子里已備下絕冷的豆兒水,請貴客移步就坐。”

  我們一路行來,日高人渴。聞此言后,便隨那小子入閣中坐了。

  我吃了一口面前的豆水,四下打量閣中。這閣子與潘樓不同,門窗梁柱,茶床條凳兒,并無彩畫,一色清漆。最妙的是那臨窗欄桿兒,竟有一帶尺許寬木板,高矮適中,可供人閑坐憑眺。我見了,心里十分喜歡,把手撫著,揀一蔭涼處坐了,憑欄遠眺。

  習(xí)習(xí)荷風(fēng),迎面而來,挾著細細蓮香。那池中小荷初綻,有鴛鴦兩兩,相逐嬉戲。

  我見了,不由想起平山堂那個夏日的午后,遂悄然回首,舉目視他,正對上他深情纏綿的目光。

  “蔡官人納福。”

  “梅直講萬福,快坐下歇歇兒?!敝钡介w中傳來張瓊的聲音,我才移開同他相視的目光,站起身來,入得閣中,同眾人一一見禮。

  見罷禮,分賓主入坐。宋祁同張瓊正坐,蔡舍人坐在宋祁左側(cè),梅真講挨蔡舍人坐了,他亦隨之入坐,我挨張瓊,坐右手第一。

  大家坐定,宋祁呼了那行菜的小子近前,道:“斫一分兒鱸魚膾,一碟兒香橙圓子,另要一注子蔗漿?!?p>  他看了看我,轉(zhuǎn)向那小子呼道:“一分兒沙糖雞頭瓤,一分兒釀梅,一角子菖蒲酒?!?p>  蔡舍人執(zhí)了一柄紙扇,緩緩搖著,向那行菜道:“可有閩中的銀魚兒?”

  那小子滿面堆笑道:“大官人可算問著了!昨日才到的,新鮮著呢?!?p>  蔡舍人聞之,微笑道:“既這樣,要一分兒來,再要六串林檎。”

  張瓊勾了勾手,向那小子道:“近前來?!?p>  那小子見了,忙過去,道:“夫人有何吩咐?”

  張瓊笑道:“要一碟荔枝白腰子,一角子醇旨?!?p>  那小子聽了,詫異道:“夫人可是,可是要白腰子?”

  坐中的官人們見了,面上皆浮起暖昧的笑意。

  宋祁接言道:“胡涂東西,張夫人適才叫的是荔枝膏兒?!?p>  那小子甚是乖覺,忙打躬致歉,下樓去傳菜。

  移時酒菜齊備,皆以銀器盛之。萍姐兒同宋祁的兩個貼身小婢一起,上前斟酒。

  宋祁執(zhí)起酒杯,笑道:“枯飲無味,不若分韻賦詩,以消永日,諸君以為如何?”

  坐中之人,皆是一時名士,館閣俊彥,豈甘居后,聞言紛紛頜首。

  宋祁遂吃了杯中的酒,笑道:“既如此,還依舊例,壓尾的吃盡三大白?!闭f罷,向張瓊要了韻牌來,置于桌上道:“分韻賦詩,不限體,言之有物即可?!闭f罷,自拈了一張出來,看了看,扣在桌上,自去吃酒。

  蔡舍人隨之拈了,也不去瞧,只夾了那銀魚兒,慢慢吃著。

  梅直講拈罷,取了一串林檎在手中,笑向蔡舍人道:“君謨,這那里是林檎了,倒像那沒熟的荔枝一般?!?p>  蔡舍人聞言,撂下手中的銀著,拈須微笑,道:“直講有所不知,此乃閩中林檎,味如牛乳,真一時之佳供也。直講可試取食之,便知蔡某所言非虛矣?!?p>  梅直講聽了,便拈了一顆下來,仔細的剝著果殼兒。渾然不管那韻牌之事。

  他攬袖舒臂,拈了一張出來。把那韻牌向我面前推了推。

  我自其中拈了一張,把目一視,便扣在桌角兒。亦拈了個林檎,剝了皮兒,慢慢吃了,果如蔡舍人所言,味美汁多,勝似牛乳。便又拈了一顆遞與他。

  他接在手里,向我會心一笑。

  張瓊望著那韻牌,呵一口氣,搓搓手兒,發(fā)狠似的,倏然抽了一張出來。看了看,不由鳳目圓睜,柳眉緊蹙?;钕衲顷P(guān)撲物件,失了頭錢的潑皮無賴。

  我見了,不禁嗤笑出聲,拍了拍張瓊的肩膀,道:“我記得去年殘臘,你曾對我說過,要同玉堂的學(xué)士們飲酒賦詩的話。現(xiàn)如今,名公滿坐,嘉賓咸集,你如何反倒成了這副模樣?可是自愧才薄,受了驚嚇?”

  張瓊聽罷,冷哼一聲,道:“我是不怕的。便是比不得諸位學(xué)士,難道還勝不了你?”

  宋祁夾了個香橙元子,放在張瓊面前的小碟子里,笑道:“嘗嘗這個?!?p>  張瓊也不吃那元子,只把了韻牌在手中,冥思苦想。

  宋祁見狀,笑向張瓊道:“你如何不吃?可是不喜歡?”

  張瓊把那韻牌,“篤篤”敲著桌角兒,笑道:“你自吃去!我定要作首好的,灌殺林妙玉!”

  宋祁見他這般,微笑著搖搖頭,自去斟了酒吃。

  我微覺氣悶,把扇輕搖,掇了面前的那盞豆兒水,出至窗前,憑欄而坐。

  時有涼風(fēng),撲面而來,一解炎蒸。遠遠眺去,只見一帶清溪潺湲,溪上隱隱升起云氣,飄渺如畫。

  “妙哉斯景!”有溫潤男聲自身側(cè)傳來。

  我側(cè)首視之,卻是蔡舍人。他把酒臨風(fēng),坐在我左側(cè),不過尺許距離。

  見我相視,他自閑閑的飲一口杯中之酒,向我微笑道:“月余不見,林夫人氣色好了許多?!?p>  我聞言,微微一笑,道:“多謝蔡官人垂問?!闭f罷,復(fù)憑欄而眺。

  卻見溪外青山間,烏云如墨,隨風(fēng)翻卷。不過霎時,即至樓前。傾刻狂風(fēng)大作,竟將樓上的一大束桃柳枝兒,向我所坐之處吹落。蔡舍人見了,把袖一拂,那桃柳枝兒堪堪落在我身側(cè)。

  我忙起身,深深一福,道:“多謝蔡官人。”

  蔡舍人微微蹙眉,握住手臂,道:“林夫人無須多禮?!?p>  我抬目視之,卻他的白衫袖上,有一塊兒鮮紅血漬滲出。心下著急,出袖中羅帕,趨前為他纏裹。

  我卷起蔡舍人的袖角兒,只見他手臂上被劃了條寸許長的口子,猶自滲出血來。遂將帕子折成一條兒,輕輕掩住那傷口。只覺他的手臂微微抖了一下,我越發(fā)小心,輕輕的將帕角兒系好,復(fù)放下他的衫袖,仔細理平。

  蔡舍人低首視我,含笑道:“惜哉!襄識夫人,何其晚矣!究竟是永叔的福氣好?!?p>  我聞言,微微紅了面色,低首走開。欲進閣中,不想走急了些,竟撞在了一個人懷里,才欲陪禮致歉,鼻端便傳來熟悉的綠梅沉水香氛。

  “玉孃,外面風(fēng)大,回去坐罷?!彼麥睾偷穆曇魝鱽?,旋即攜了我的手,同回閣中。

  才入坐,便見窗外狂風(fēng)陡作,暴雨驟至,飄瓦敲窗,嘩然作響。

  蔡舍人手中把玩著銀杯,徐徐行至閣中,向眾人一揖,微含笑意道:“蔡某不恭,先諸君一步,占得絕句一首?!?p>  說罷,負手于身后,且行且吟:

  “清風(fēng)樓會飲分韻,探得還字。

  郭外清溪溪外山,溪云飛上破山顏。

  晴明天氣琉璃色,何處峰頭帶雨還?!?p>  坐中諸人聽罷,擊節(jié)嘆賞。

  梅直講撫掌嘆道:“還字用的妙,直將山峰寫得鮮活起來?!?p>  宋祁頜首,微笑道:“破山顏亦妙,使人吟之,便可想見溪云飛動之態(tài),君謨此詩,平澹天成?!闭f罷,拈了一箸鱸魚膾,慢慢吃了。呷一口酒,吟道:

  “夏日清風(fēng)樓小飲,坐中分韻,探得涼字。

  飛檻枕溪光,歡言客遍觴。

  暫云消樹影,驟雨發(fā)荷香。

  辛臼橙齏熟,庖刀膾縷長。

  蘋風(fēng)如有意,盈衽借浮涼?!?p>  吟罷,披下紗罩衫衣襟,笑道:“真是好雨!”

  眾人聞得,亦贊嘆一番。

  惟他獨坐不語,待眾人議罷,方撫須笑道:“子京五言,甚得漢晉風(fēng)韻。然通篇看去,卻不知所云,未免傷于空泛!須知詩者,貴在言志,豈可同小詞一概而論?!?p>  宋祁聽得此論,微微變了顏色。半晌方擠出一絲笑意,向他一揖,道:“祁不才,靜待永叔大作?!?p>  他聞言,略略拱手,道:“修不過就文而論,子京無須介意。”

  梅直講向眾人一揖,吟道:“五月五日清風(fēng)樓會飲,探得峰字。

  屈氏已沈死,楚人哀不容。

  何嘗奈讒謗,徒欲卻蛟龍。

  未泯生前恨,而追沒后蹤。

  沅湘碧潭水,應(yīng)自照千峰?!?p>  “好個應(yīng)自照千峰!屈子被讒,自沉汩羅,何其凄涼!今子美已沒三載,幽恨無盡!可見古今同理,徒令人嘆息罷了,又豈能奈得似箭讒言!”他帶了三分醉意,說起他的故友,因讒被廢的原監(jiān)進奏院蘇舜欽。說罷,微微哽咽,斟了一盞酒,灌地而呼曰:“子美,此酒甚佳,汝試飲之!”

  在坐之人見了,皆唏噓不已。

  蔡舍人仰面吃盡杯中之酒,嘆道:“子美書如花發(fā)上林,月氵晃淮水。詩似太白醉月。真國之名士也!惜哉!痛哉!”

  梅直講吃得醺然薄醉,拍著桌角,恨聲道:“王拱辰!豎子!”

  他拍手應(yīng)道:“此真小人也!為傾杜相公,不惜押全臺御史上殿廷諍,構(gòu)陷子美!他竟還能昂然自得,了無愧畏,立朝見士大夫,真不復(fù)知人間有羞恥事耳!”

  我憶及去年于禁中執(zhí)事時,曾為官家謄錄都堂機要文書,于字里行間悟出,官家似有意起復(fù)王拱辰。今見他這般,遂拉了拉他袖角兒,微微搖頭。

  他亦覺出不妥,向我笑笑。起身行至窗前,憑欄而眺。

  移時雨過,天青如洗,疏竹滴翠,新荷瀉露,鶯聲嘀嚦。

  在宋祁的提議下,眾人皆出室窗前,賞景納涼。

  他望著那一帶清溪中的如葉輕舟,負手吟道:“登城南清風(fēng)樓小飲,坐中分韻,探得尋字。

  關(guān)關(guān)啼鳥樹交陰,雨過南城野色侵。

  避暑誰能陪劇飲,清歌自可滌煩襟。

  稻花欲秀蟬初嘒,菱蔓初長水正深。

  知有江湖杳然意,扁舟應(yīng)許共追尋。

  眾人聽罷,紛紛稱贊。

  “聞此詩,讓人不禁興起歸田之意矣!永叔詩格高妙,志在江湖,非祁所及也!”宋祁拍手稱贊。

  他笑了笑,道:“偶為野老之言,不足為外人道也?!?p>  張瓊拈著韻牌,踱來踱去,冥思苦想。

  我見他這般,福了一福,促狹道:“季玉兄,慢慢兒推敲,小妹不才,先你一步啦?!闭f罷,向眾人一揖,吟道:“五日清風(fēng)樓會飲,坐中分韻,探得鄉(xiāng)字。

  仲夏時節(jié)日初長,僵捉白扇頻換涼。

  卻喜炎天一霎雨,洗出新荷細細香。

  眾人聞罷,贊此詩直白可愛。

  梅直講向我略略拱手,道:“恕我直言,夫人作此,想是欲仿太白筆意。只未免傷于直白質(zhì)樸?!?p>  宋祁把扇漫搖,向他道:“適才永叔言,鄙作空泛無物,卻不知此詩同鄙作相較如何?”

  他聞言,微微一笑,道:“子京兄進士甲科出身,現(xiàn)領(lǐng)著唐書局,如何同女子爭起長短來!”

  宋祁卻不依不饒,把扇敲著欄桿兒,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男女,既行了令,便該認罰才是!”

  說罷,呼了個貼身小婢近前,笑道:“去斟三盞酒來!”

  那小婢笑嘻嘻應(yīng)了,轉(zhuǎn)去閣中。

  他見了,不禁皺起眉頭,低聲向我道:“你去閣中歇歇兒,我替你吃!”

  宋祁把玩著手中的扇子,笑向眾人道:“你們瞧瞧,永叔可真會憐香惜玉啊?!?p>  眾人聞言,皆忍俊不禁。

  那小婢使個盤子,托了三大白酒來,行至他面前,福一福,道:“歐陽學(xué)士請?!?p>  我見那酒杯足有小碗一般大,杯中滿盛扶頭烈酒。不禁微微紅了眼圈兒。

  他見我難過,向我笑了笑,溫言道:“脩雖比不得李太白,一飲三百杯,吃這幾盞,卻是無妨!”說罷,舉杯欲飲。

  “永叔莫急。坐中六人,才得詩五首。”一清潤的男聲響起,卻是蔡舍人。

  此言一出,眾人都把目光投向尚在冥思苦想的張瓊。

  張瓊見了,越發(fā)著急,向眾人一揖,告饒道:“諸君且待,還差一聯(lián)便成了!”

  學(xué)士們聞言,也不出言迫他,自去吃酒賞景兒。

  張瓊急得手挽衣帶,走來走去,一刻不住。宋祁見了,悄然踱去張瓊身側(cè),指著遠處如畫煙景,說了些什么。張瓊聽罷,恍然大悟,面現(xiàn)喜色,撇下宋祁,走過來向眾人一揖,吟道:“午日清風(fēng)樓小宴,坐中分韻,探得非字。

  宴堂叢橑倚晨霏,客衽風(fēng)清酒力微。

  曲沼新荷能礙釣,霽林濃葉不通飛。

  盤紛素膾魚腴美,齒漬寒津蔗境肥。

  一笑相歡無吏責,張扶應(yīng)悟坐曹非?!?p>  眾人聞得此詩,相與嘆賞。皆曰,不圖一女子竟能作得如此好句。

  梅直講負手于身后,反復(fù)吟著“一笑相歡無吏責,張扶應(yīng)悟坐曹非?!币宦?lián)。忽將手一拍,笑向眾人道:“此詩定非張夫人所作!諸公試看‘吏責’‘坐曹’之詞,此乃朝士本等,張夫人寧有此事!”

  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細推起這詩來,皆云非張瓊所作。

  蔡舍人漫搖紙扇,微含了笑意,向宋祁一揖,道:“襄適才曾見子京同張夫人交頭接耳,不知所言為何?”

  宋祁聞言,囁嚅半晌,無言以對。

  他以手拈須,緩緩踱至宋祁身側(cè),微微一哂,拍了拍他肩頭,道:“子京兄,依舊例,令官若違了酒令,該當如何?”

  宋祁撫掌沉吟半晌,呼了貼身的小婢近前,命道:“再去斟三盞酒來!”

  那小婢見他面色不豫,急急走去斟酒。

  張瓊走去宋祁身側(cè),爽朗一笑,道:“小宋,愿賭便要服輸,你苦著一張臉做什么。我二人對半兒分,一人吃三盞就罷了!”

  宋祁聞言,苦笑了一下。

  移時,那小婢端了三大白酒來,同之前的三盞,一齊捧至宋祁面前。

  宋祁見了,微微蹙起眉頭。張瓊見狀,白了宋祁一眼,走上前去,攬袖掇起一盞,仰面吃了一半兒,竟吐出一口在地上,啐道:“那個促狹鬼,備這樣的烈酒,吃煞我也!”

  宋祁忙上前,替張瓊拍著。張瓊的面頰泛起紅暈,把手推開他,道:“不用你這般蝎蝎蜇蜇的。”說罷,復(fù)端起酒盞。

  宋祁見了,批手奪下那盞酒,發(fā)了發(fā)狠,仰面吃盡。

  復(fù)端起一盞,一口氣兒吃了,把盞口朝下,向眾人一揮。

  眾人見他這般,皆拍手叫好兒。

  宋祁一盞接一盞,一氣兒將余下的四盞酒吃盡,勉強向眾人拱了拱手兒。

  一眾學(xué)士皆含笑還禮。

  “子京,好酒量!”梅堯臣拍手笑贊。

  蔡舍人把紙扇敲著欄檻,微笑道:“妙哉此會!昔者李太白一飲三百杯,今有宋監(jiān)脩自罰六大白!”

  眾人聞言,一時為之傾倒。

  宋祁卻吃了八九分醉,踉踉蹌蹌,走去張瓊身側(cè),乜斜了醉眼,盯著張瓊,含糊哼道:“張夫人!季玉!官家……既將……將你賜給了我,你……為何……不理我?是宋……宋祁出身低賤?還是……還是……相貌鄙陋?”

  張瓊扶住宋祁的手臂,哄他道:“宋大學(xué)士既非低賤,也不鄙陋,只是太過風(fēng)流多情!我若嫁人,必不許自家官人尋花問柳!你可受得了?”

  宋祁聞言,微微一怔,笑向張瓊道:“有了你,我還尋那凡花俗柳做什么?”

  張瓊想是不曾料到宋祁會這般說話,甩開他的手臂,自走去酒閣子里。

  他見狀,微含了笑意,走到我身側(cè),低聲兒道:“子京降服了張夫人,要受苦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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