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李晟正和首輔沈牧在御花園畫舫品茶。
小朝會結(jié)束以后,主賢臣良的兩人結(jié)伴散心。
大鄭王朝的第二代皇帝李晟,其勤勉愛政亙古少有,雖然武功比不上定鼎天下的先帝,可絲毫不失為繼往開來,勵精圖治的明君。
沈牧當初也說過,得遇明君,是臣子之幸。
李晟放下茶盞,咳嗽幾聲,緩緩道:“武選殿試還有幾天開始,朕在想此次恩科,能否形成慣例,作為軍方選拔的制度推行下去?!?p> 沈牧略一沉吟,輕輕搖頭道:“武選可以成為慣例,但江湖選拔,只能成為帝王特賜的恩科。”
見皇帝一言不發(fā),沈牧繼續(xù)說道:“江湖人山頭意味濃厚,如此形成慣例,以后軍中極易成為派系,對朝廷無益?!?p> “還不如以恩科的形式,不定期選拔,江湖人自然對陛下感恩戴德?!?p> 其實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文官集團喜歡朋黨,武將更喜歡抱團立山頭。
若是日后軍中將領都以宗門分山頭,上下級都是師兄弟,對朝廷來說真的有害無益。
既然僅是為太子冊封典禮而賜開恩科,那就讓它只是恩科好了。
讓江湖人對李室感恩戴德的同時,這些新鮮出爐的軍中新秀,以后自然而然就會成為新君的班底。
皇帝李晟微微點頭,心領神會,聰明人之間的溝通,根本就不需要如此復雜。
對于眼前這位當朝首輔,近二十年的兢兢業(yè)業(yè),李晟自然是無比信任的,兩人也順理成章會成為后世君臣相宜的典范。
但在皇帝內(nèi)心深處,他自然知道首輔沈牧忠于的不是朝廷,也不是李室,更不是他。
而是這黎民百姓。
這是兩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不是君臣以天下為棋盤的恢弘對弈,而是一場各有所求的驚天交易。
前者以最大限度的支持和魄力,去換得王朝的蒸蒸日上,世無強藩,國祚綿延。
后者則以無與倫比的勇氣和層出不窮的舉措,掃平一切障礙,縫縫補補,不畏權(quán)貴,只為百姓求福祉,俯首甘為孺子牛。
買賣公平,童叟無欺。
至于這個天下第一交易的促成者,就是那個皇帝見之都該執(zhí)弟子禮的兩朝帝師許松林。
當初若不是他的引薦,沈牧興許還在翰林院蟄伏,做個掌修國史實錄和草擬典禮文稿的編修官。
正是近二十年前,咸平三年春末的那一場通宵達旦的君臣奏對,除了在一旁自顧自喝酒的許松林,再無人知曉兩人談了什么。
第二天,一位寒門出身,默默無聞的翰林院編修官一躍成為宰相之一的中書令大人,朝野震動。
沈牧喝了口茶,緩緩道:“各道置三司,布政使管民政賦稅,按察使領監(jiān)察提點事,都指揮使統(tǒng)御軍事,可由京畿附近四道作試點首先推行?!?p> 李晟點點頭:“至于各藩王轄境,朕認為由此定制推行各地后,徐徐圖之,再設三司比較穩(wěn)妥?!?p> 沈牧一怔,忍不住抬頭看了眼皇帝,兩人眼神相交,有些意味深長。
皇帝擔憂牽一發(fā)動全身,操之過急反而逼反了那幾個藩王,天下大亂。
沈牧何嘗不知,此舉在明面上是整飭吏治,但暗地里卻是吏治和削藩一并進行的一劑猛藥。
地方上罷撤總督巡撫而權(quán)分三司,在長遠來說一定利大于弊。
弊只在于多出許多從二品官員的俸祿,又給朝廷帶來一大筆度支,但利在當代,功在千秋。
布政使和都指揮使分開了軍政大權(quán),防止總督巡撫這種封疆大吏成為一言九鼎的土皇帝,弱化了地方權(quán)勢,加強了朝廷對地方的統(tǒng)轄。
尤其是按察使的設置,地方官員每五年的大評可變?yōu)槊磕暌辉u,按察使巡視各州郡縣政務,每年上京述職一次,成為朝廷監(jiān)察各道的眼睛。
布政使管民政賦稅,按察使監(jiān)察一道百官,也可使賦稅水分降低,此消彼長,新增俸祿的度支便更顯得不值一提。
這也是那篇著名的三疏十二策其中的一條。
但是,到底君王也是人,沈牧心中泛起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自從欽天監(jiān)那份關于熒惑守心,所謂大兇天象的密報進獻給皇帝以后,這位大鄭天子就好像慢慢失去了當初的壯志雄心,各項改革的措施就開始變得有些投鼠忌器了。
稍作思忖,沈牧提議道:“藩王轄境可先設按察使,監(jiān)察地方官員,藩王可自領布政使和都指揮使,改稱經(jīng)略使,后再由朝廷委任領略副使可作掣肘?!?p> “待此例成為定制,往后朝廷可直接委任領略使總領一道軍政,或再行拆分成布政使和都指揮使?!?p> 沈牧無比不愿地承認,由于皇帝內(nèi)心的細微變化,他不得不做出應對的修改措施。
他心中有一絲淡淡的傷感,更伴隨著強烈的擔憂。
這并不是擔心他自己以后的下場,只是擔心這視如自己孩子更當作施政理想的三疏十二策,到底還是免不了胎死腹中的結(jié)局。
皇帝李晟聽到這個折中方案,微微點頭,沈牧退下后,皇帝心中不免有些愧意。
看著這位紫袍玉帶的中書令大人緩緩離去,他又何嘗不知自己讓這位首輔有些失望了。
但有些事情,即便是富有四海的他,也不能免俗。
先帝是開創(chuàng)之主,他是守成之君,對于死后那個板上釘釘?shù)奶趶R號,自然知道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要做好。
既是守成,就要守好,君臣間將不可避免地漸漸離心,但總好過操之過急,最終害得王朝兩世而亡。
司禮監(jiān)掌印曹臻帶著一名小太監(jiān)走入畫舫,后者恭恭敬敬地端著一個紫檀食盒。
李晟捏著鼻子灌下一碗藥,苦得直皺眉頭,曹臻在一旁小聲安慰道:“良藥苦口,陛下還需保重龍體啊?!?p> 李晟笑意溫淳,示意他們退下,大太監(jiān)曹臻守在畫舫外面,聽見里頭輕輕壓抑的咳嗽聲,曹臻心里有些擔憂,但仍舊恪守本分,并不回頭。
皇帝朝湖中拋出一把魚食,看著底下翻滾的錦鯉,陷入沉思:
良藥苦口雖然利于病,可是服下一劑猛藥,再好的身體也要有損傷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