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這樣的一篇文章,后來的葉微舟捏著報紙,心情始終有些壓抑。
吃過了晚飯,葉慎行與葉效宗父子倆按照慣例,會在天井殺幾局棋。他們對弈時,葉微舟坐在旁邊小凳子上繼續(xù)讀報。
葉效宗落了一子,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微舟,近來有什么新鮮事沒有?”
葉微舟搖搖頭:“沒什么新鮮事?!?p> 葉效宗又問:“見你今晚回來不太說話,可是在海關(guān)受了什么委屈?遇到了難事?”
也不等葉微舟回答,葉效宗便回頭看向了她,語重心長道:“我早已說過許多次,你是女子,不必在外拋頭露面。像你祖母,從來在家琴棋書畫,相夫教子,便始終過得很好?!?p> 聽他這么說,葉微舟的心里很是不舒服。她撇了一下嘴:“祖母已經(jīng)去世了?!?p> 那邊的葉慎行忙輕咳了一聲。
葉效宗回頭問他:“喉嚨不舒服?”
葉慎行搖搖頭,指了一下棋盤:“父親,到你了。”
葉效宗開始查看局勢,落子后不忘數(shù)落:“到底是你不肯聽我的話。在外留洋便也罷了,竟然在外娶妻生子。你可知道,這是大逆不道之事?我為你找的那呂家兄弟紡織廠的小姐知書達(dá)禮,溫文爾雅……”
葉微舟皺著眉頭:“祖父,呂家小姐也去世了?!?p> 葉效宗看向她。
說出這么些話以后,葉微舟的心情惡劣地好了不少。她沒停,只繼續(xù)補(bǔ)充說:“就在今年三月,得了肺病?!?p> 葉效宗皺起了眉頭,而那邊的葉慎行咳嗽咳得更加厲害。
葉效宗瞪了他一眼,語氣不善:“難不成你也得了肺???”
葉慎行忙向父親示弱,葉效宗則道:“呂家小姐雖是去世了,那呂家也依舊是大門大戶。呂家兄弟紡織廠,在整個上海都名頭響亮……”
被奇怪的情緒引導(dǎo)著,葉微舟鬼使神差般地又開了口:“祖父,報上說,呂氏兄弟紡織廠很快要倒閉了。他們經(jīng)營不善?!?p> 葉效宗的臉色有些難看。
這回葉慎行不再咳嗽了,而是直接喊了她的名字:“微舟!”
葉微舟看過去,對上葉慎行臉上那個極為嚴(yán)肅的表情,她的心臟一抖,瞬間閉上了嘴巴。
葉慎行則溫聲道:“父親,小孩子不懂事,不會說話,不用管她。我們繼續(xù)下棋?!?p> 葉效宗冷哼了一聲:“倒是你那個洋媳婦教得好?!?p> 說罷,也不再多說什么,當(dāng)即起身便走。
至于這盤棋,自然是不會再繼續(xù)下了。
葉效宗走后,天井保持了一段時間的沉默。葉慎行抬手揉了一下眉心,很輕地嘆一口氣,看向了罪魁禍?zhǔn)祝骸澳銊偛耪f那些話做什么?”
葉微舟垂著眼睛,沒說話。
她的手指把報紙邊角卷起來,又展開。
葉慎行道:“你在國外長大,接觸自由戀愛的思想,與你祖父包辦婚姻的觀念自然不同。大約你認(rèn)為那才是文明。但你也想一想,方才你說那些話惹你祖父生氣,還是文明人該有的作為嗎?”
葉微舟還是沒吭聲。
葉慎行從桌前起身:“你祖父是個老古董,那是自幼受的熏陶緣故。同時,他也受了那些思想文化的裨益。要知曉,你祖父當(dāng)年也是上海有名有姓的人物,縱然是許多文明人士,也得向你祖父不恥下問?!?p> 葉微舟稍稍一愣,看向葉慎行。
他卻已經(jīng)反背著雙手,進(jìn)屋去了。
——
數(shù)著時日,田中涼介到江海關(guān)已有兩月有余。
他填寫報單所犯的錯處越來越少,做事也越來越快。葉微舟很為他高興。
另外,田中涼介有時會帶些小吃、零嘴來送給她。朱古力、蟹黃燒餅、五香豆腐干、各種糖食,葉微舟一開始還不好意思會推拒,越到后來,她便越是大方。
兩個人之間甚至還有了某種默契,每日早上,兩個人見了面,葉微舟會問:“今日是什么?”
田中涼介神秘地笑笑,或是從口袋,又或是從背后將零嘴吃食遞給她。接著,他便在一邊安靜地看著葉微舟滿目歡喜地拆開包裝紙,并且吃得一臉滿足。
進(jìn)入十月,田中涼介頭一次給葉微舟帶了糖炒板栗。
接過板栗時,葉微舟很是驚喜。這種驚喜更甚于以往的許多時候。
田中涼介注意到了,當(dāng)即問她:“葉小姐非常喜歡板栗嗎?”
葉微舟點(diǎn)點(diǎn)頭:“我最喜歡吃的就是板栗。謝謝你?!?p> 田中涼介笑了一下:“葉小姐喜歡就好?!?p> 吃了一個板栗,葉微舟不由感慨:“好甜!”
又連著吃了好些個板栗,她這才想起了什么,拿了幾個遞給田中涼介。
葉微舟問:“這是在哪里買的?”
田中涼介道:“附近一家炒貨店,名字是中文的,我看不懂?!?p> 頓了頓,他又道:“但想來,上海的糖炒板栗都是好吃的,不論是什么店面。”
葉微舟若有所思地記下了,并在下班之前,率先朝著驗(yàn)估科去了一趟。
趙天青在驗(yàn)估科當(dāng)差,葉微舟去找他,是希望能在下班之后,和趙天青一起走一段路。她預(yù)備去買板栗吃,給自己買一些,又買一些拜托趙天青帶回去送給趙藕荷。
趙藕荷和葉微舟一樣,喜歡吃板栗喜歡得不得了。
只是到了驗(yàn)估科,葉微舟方得知,趙天青這小子竟是又告了假,出去參加什么亂七八糟的會去了。
具體是什么,即便是驗(yàn)估科的人也說不清楚。
“好像是反對東北自治吧,”一個驗(yàn)估科的職員笑瞇瞇地看著葉微舟,“那小子,可是個進(jìn)步人士,是個愛國主義?!?p> “他哪里只是愛國,這整個江海關(guān)……哦不,整個上海的姑娘,他都愛?!庇腥苏{(diào)侃。
“哈哈哈……”
從這些話里,葉微舟聽出了那么一些惡意。
她不想多待了,轉(zhuǎn)開身準(zhǔn)備要走。原先那個笑瞇瞇的職員從椅子上起來,叫住了她:“喂,你是不是征稅科的,叫什么……葉微舟?”
葉微舟停下腳步,看了過去:“是我。有事么?”
職員很高,身形也偏健碩。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葉微舟:“聽說,你和一個日本人走得近?!?p> 日本人,說的大約是田中涼介?葉微舟不打算否認(rèn),便冷著臉,“嗯”了一聲。
旁邊又有人道:“何止是走得近!我聽說那個日本人經(jīng)常給她送吃的,也不曉得兩個人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p> 那職員嗤笑道:“日本人可是占領(lǐng)了我們東北的地盤,你還和日本人走得近?吃他送的東西?你真的是中國人?”
有個戴著西瓜皮帽的走上前來:“小李,你不曉得么?這個葉微舟有個洋人母親,如此,也算中國人?”
職員雙手交疊抱在胸前:“哦,原來是這樣。怪不得。”
他看向葉微舟的眼神更為不屑:“這個趙天青也實(shí)在是瞎了眼,竟會與你這樣的人是好友!”
葉微舟皺著眉頭,不打算繼續(xù)留在這里,很快地轉(zhuǎn)了身出去。
她出門時,正好撞見一行人向著這邊走來,領(lǐng)頭的那個中年男人看上去年紀(jì)已不小了。而在他的身邊,還跟著一個梳著精美發(fā)髻的女子。
擦身而過時,葉微舟與這女子對視了一眼。
不曉得為什么,葉微舟覺得這個女子的五官有些熟悉的感覺。
走下樓梯,葉微舟聽到后面人們喊:“寺岡先生?!彼偢杏X自己好像聽過這么個稱呼,但又沒法很清楚地記起來。
她甩了甩腦袋,沒繼續(xù)強(qiáng)迫自己去想。
下班后,葉微舟去人事科,向葉慎行說打算獨(dú)自一人回家。葉慎行同意了。
錯開人潮,葉微舟出了江海關(guān)大廈。門外停著兩溜黃包車,天色依舊亮堂。
兩個微醺的水兵坐在一輛黃包車上,一副囂張跋扈的模樣。葉微舟看見,其中一個水兵抬起腿,朝著前頭拉車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腳。
拉車的跌了一跤,懵了好一會兒的神,終于在水兵的哈哈笑聲中反應(yīng)過來。他的眼神木訥,臉上卻還是攀上三分笑容,也吃吃笑起來。
葉微舟閉了閉眼,加緊腳步走了。
走了沒有多遠(yuǎn),葉微舟被一股香氣勾住了腳步。是一家食品鋪?zhàn)?,門口掛著“夫妻老婆食品店”的招牌,賣的基本是炒貨,里面就有糖炒板栗。
葉微舟咽下一口唾沫,停在店門前,很是心動。
“來一斤么?小姑娘?”
店家微笑著向葉微舟發(fā)問。
葉微舟的確想要。也不等她開口說話,店家又誘惑她說:“很便宜的,來一斤吧!”
葉微舟已經(jīng)完全無法拒絕了。她伸手摸向自己的手袋,一邊向店家道:“要兩斤?!?p> 頓了頓,她又十分誠實(shí)地補(bǔ)充說了一句:“一斤我不夠吃?!?p> 今日,田中涼介給她帶的板栗雖然很香,可惜只有一斤,她沒有吃飽。她自己一個人來買,當(dāng)然不會犯那樣的錯。
卻也是此時,她聽見身后響起了一聲輕笑。
葉微舟直覺地認(rèn)為,這個笑聲是沖著她來的,是在嘲笑她。因?yàn)樗唤锇謇醭圆伙枴?p> 因此,她有些生氣。
她打算扭過頭去瞧瞧是什么人這樣沒禮貌。然而,待得她看清楚身后穿著西裝的男人后,她心頭那些怒氣,意外消散了。
分明看到他以后,她應(yīng)該更加生氣的。
高大挺拔的鐘岸施施然站著,正看著她,嗓音里明顯帶著一陣笑意:“葉小姐,又見面了?!?p> 葉微舟悶悶地“嗯”了一聲,當(dāng)時唯一的想法只是:動身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