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俱樂部見了葉微舟一面，呂湘便成為了葉家的?？?。
今日登門，說是家中長嫂令她上門送些西洋水果，明日又抱著書卷來找葉微舟請教。有時候?qū)嵲谡也坏嚼碛?，她便信口胡謅，說家中沒有鹽巴，要來葉家借用。
葉家上下都喜歡這個乖巧又機(jī)靈的小姑娘，葉微舟也不例外。
呂湘來借鹽巴那日，旁邊坐著讀報的葉微舟忍不住笑了。一邊笑，她一邊放下報紙，問：“鹽巴等會兒我托人送去呂家便是，倒是呂小姐，有沒有空能和我一起坐坐，聊會兒天？”
聞此，呂湘一下激動得雙頰通紅，腦袋點(diǎn)得像是啄米小雞。
葉微舟領(lǐng)著呂湘去了天井。下人很快端了茶水點(diǎn)心送來，其中必不可少的是葉微舟最愛吃的板栗。
葉微舟剝板栗很有一套章法，三兩下便能剝出一個完整果肉。呂湘看她的手指看得目不轉(zhuǎn)睛。
葉微舟剝出一個板栗，遞給了對面。
走在對面的呂湘愣了一下，滿臉都寫著難以置信。
“你嘗嘗?！比~微舟神情自然，把板栗往前又遞了遞。
終于，呂湘鄭重其事地接過了板栗。她把板栗塞進(jìn)嘴巴，也沒怎么咀嚼，便緊張地往肚子里咽。
由于咽得太匆忙，呂湘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噎住了。
她捂住喉嚨，一張臉漲得通紅。
葉微舟很輕地嘆了一口氣，倒上一杯水遞過去。
喝過涼水，呂湘才好受了一些。
“我還從未見過你嫂嫂，”為了讓小姑娘不要太過于緊張，葉微舟隨意找了一個話題，“只聽說你哥哥與嫂嫂二人很是恩愛?！?p> 呂湘臉上的紅色漸漸消退，輕聲應(yīng)答：“我家哥哥年輕時候很叫人討厭，若不是嫂嫂，他便沒有今天?！?p> 葉微舟笑了：“你這樣說你哥哥，他會不會不高興？”
“他不會不高興的，”呂湘道，“除了關(guān)于嫂嫂的事，他如今從不生氣?！?p> 葉微舟點(diǎn)點(diǎn)頭，又順手拿了塊桂花糕遞給呂湘：“嘗嘗這個?！?p> 也是擔(dān)心她又吃噎著，葉微舟不忘找另外一個話題：“你的姑姑我倒是常聽人家說起。”
呂湘捏著糕點(diǎn)，咬了一小口：“我小時候家中便開始做生意了，因?yàn)樽錾?，父親與大伯之間常常鬧矛盾，如果沒有姑姑，我們家便沒有今日，父親與大伯也必定會鬧翻，或許早已老死不相往來。”
談到姑姑，呂湘的話匣子也開了。
她又吃了一口糕點(diǎn)，繼續(xù)說：“后來家中富貴，許多人以為高枕無憂，過上了奢靡的日子。只有姑姑拿出銀兩資助窮苦百姓，又定期捐款以支持抗戰(zhàn)?！?p> 葉微舟垂下眼睛，又想起前些日子，就在這個地方，她惡劣地談起了呂家小姐之死，用著幸災(zāi)樂禍的語氣。
“之前我們兩家長輩商議，似乎打算把姑姑嫁給葉小姐你的父親?！眳蜗嬖俣乳_口。
葉微舟抬眼看了過去。
呂湘把手里最后的一口糕點(diǎn)吃掉，舔了一下嘴唇，道：“不過，當(dāng)時葉小姐你的父親在國外，姑姑的身體也不太好，后來此事便擱置了?！?p> 頓了頓，呂湘又道：“后來，我們兩家打算彌補(bǔ)這個遺憾，希望你能嫁給我家哥哥，結(jié)果，此事又不得行?！?p> 她左右張望了一圈，向葉微舟湊近了幾分：“葉小姐年紀(jì)還小的時候，便從國外回來了。姑姑那時候見過你，后來很是憂心。”
“憂心？”
“嗯。聽說葉小姐小時候胖乎乎的，姑姑想著，哥哥必定不會喜歡你，日后若是強(qiáng)行成婚，兩個人都不會幸福?！?p> 停了一下，呂湘又壓低了嗓音，道：“姑姑那時年紀(jì)還小，很不懂事，甚至還在背后以此開過葉小姐你的玩笑。長大以后她很是后悔，此后反復(fù)教導(dǎo)我，不論如何都不要對人妄加議論。”
葉微舟的心思微動。
起伏的愧疚情緒莫名其妙被撫平了，她的心里終于好受了一些，點(diǎn)著頭，應(yīng)承了呂湘的說法：“你姑姑說的沒有錯。不論如何，都不要對人妄加議論?！?p> 兩個人一直聊到很晚，呂家派人來催時，呂湘還頗有些依依不舍。
葉微舟送她出葉家大門，在路上時，呂湘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問她：“葉小姐，你在江海關(guān)，是不是認(rèn)得一個日本人，姓是田中？”
她問的多半是田中涼介。
葉微舟便“嗯”了一聲：“是這樣，怎么了？”
呂湘搖搖頭：“沒有怎么，我只是隨便問問。”
站在大門口目送呂湘的背影遠(yuǎn)去，葉微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田中涼介的姓是田中，而她記得，江海關(guān)驗(yàn)估科那位來自日本的科長有個妻子，也是姓田中。
——
那日一別，葉微舟有好些日子沒有再見呂湘登門拜訪。這些時日，葉微舟也越來越感覺到古怪。
江海關(guān)古怪，靜安寺路也古怪，但她一時間也說不上來究竟哪里怪。直到十?dāng)?shù)天后，葉微舟在天井抱著一袋板栗看家中長工澆花，葉慎行反背著雙手走過來，喊了她一聲。
葉微舟的雙頰微鼓，還在咀嚼板栗。板栗是呂家派人送來的，溫溫?zé)幔~微舟的心情很是不錯。
只是沒有見到呂湘，送板栗的司機(jī)看上去也有些憔悴。
葉微舟一邊看著長工澆花，一邊想著事情。聽到葉慎行的聲音，她扭頭看過去，含含糊糊地問：“什么事？”
葉慎行的神情有些嚴(yán)肅。
見他如此，葉微舟加快了咀嚼的速度，把嘴里的板栗盡數(shù)咽下，重復(fù)問了一句：“父親，有什么事嗎？”
“微舟，”葉慎行緊皺著眉頭，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決心，“你祖父身子不大好，明日起，你便不要再去海關(guān)了?！?p> 葉微舟愣了一下，沒有明白這之間的因果道理：“祖父身子不好，家中自然有長工短工負(fù)責(zé)照料，為何要我不去海關(guān)？再者，即便我留在家里，也沒有辦法照料祖父，于此無益?！?p> 她追問：“父親，究竟為什么？”
葉慎行沒有說話，
他轉(zhuǎn)開身要走，葉微舟在他身后提高了音量：“父親，我絕不會不去海關(guān)。”
葉慎行的腳步頓了一下，沒有辦法，只好道：“你跟我過來?！?p> 跟在葉慎行的身后，葉微舟進(jìn)入了一樓的書房間。葉慎行將書桌上最新的一份報紙遞過來：“看看這個?！?p> 葉微舟蹙眉，接過了報紙。
報上明晃晃地寫了“倒閉”、“紡織”這樣的大字，后頭介紹了倒閉的廠子，其中當(dāng)首一家，竟是“呂氏兄弟紡織廠”。
怪不得近日江海關(guān)古怪，海關(guān)的職員也古怪，靜安寺路的人更古怪。
怪不得呂家司機(jī)滿臉憔悴地送來板栗，呂湘則好些日子沒有現(xiàn)身。
葉微舟的太陽穴猛地跳了兩下，有一口氣悶在胸口，一時間竟然什么話也說不上來。
“近來不論是江海關(guān)還是靜安寺路，事實(shí)上整個上海都動蕩，我不希望你出門，是為了你著想?！比~慎行沉聲道。
葉微舟沒有說話。
“你的確沒有做錯什么，但眼下的情況不對，所以即便你做著正確的事，也難保不會有人來找你的麻煩?！?p> 葉微舟還是沒有說話。
“你二叔過些日子會回來，等不太平的日子過去，你便可以……”
不等葉慎行把話說完，方才靜止的葉微舟忽然動了一下，將報紙放回到了書桌上。葉慎行的話語戛然而止。
葉微舟沒說話，轉(zhuǎn)身朝著書房外走去。
“微舟。”葉慎行喊她。
“明日我與父親一起去海關(guān)?！比~微舟頭也沒回。
——
葉慎行拗不過女兒。只是目送葉微舟上樓時，他怎么都心懷萬分忐忑。
呂氏兄弟紡織廠倒閉一事在整個上海影響甚廣，江海關(guān)內(nèi)關(guān)員幾乎無人不知此事，而由于“紡織”這特殊的行當(dāng)涉及到中日之間簽訂的“二十一條”，此事許多愛國報刊都有詳盡報道。
寫日本如何傾銷紡織品，如何脅迫紡織廠。報上的事，有些發(fā)生了，有些只是胡謅，真真假假?？勺x得多了，卻也信了。信了之后，日本人自然而然會成為眾矢之的。
田中涼介也是個日本人，而葉微舟偏偏又與田中涼介成了好友……
葉慎行越想越是懊惱，當(dāng)初便不該同意讓女兒作為田中涼介的指導(dǎo)稅務(wù)員。
而葉微舟本人倒是坦然得多，想的也少。她進(jìn)了征稅科坐下，甚至還主動向田中涼介用日文說了“早上好”。
田中涼介見到她時吃驚了一小會兒。
葉微舟也并不多說什么，很快開始低頭做事。
下午，田中涼介被驗(yàn)估科的日本科長叫了出去，有人朝著葉微舟丟了紙團(tuán)。其中一個紙團(tuán)滾落在桌面，不必展開，就可以看見上面寫著的“賣國賊”三個字。
葉微舟閉了閉眼睛，把所有的小紙團(tuán)都收在一起，丟進(jìn)了垃圾桶里，繼而起身出去，用涼水洗了一把臉。
她回到辦公處時，隔著一段距離，正見到兩個關(guān)員在折騰田中涼介桌上的報單。原本已經(jīng)填寫好了的，他們卻往上頭胡亂加了筆墨。如此一來，田中涼介必定少不了一陣無謂的奔波。
葉微舟忙加緊腳步上前，叫住了他們：“你們在做什么？”
其中一個關(guān)員無所謂道：“自然是叫這小日本吃些虧，曉得我們也不是好惹的?！?p> 另外一個仍在折騰報單，頭也不抬道：“我說葉微舟，方才他們朝你扔紙團(tuán)，我是打算阻止的，畢竟此事與你關(guān)系也不大，也是上頭讓你來指導(dǎo)這個小日本的。平日里你與他關(guān)系好一些，也可當(dāng)作是你心善。但眼下情況不同?！?p> 葉微舟重復(fù)了一遍：“情況不同？”
那人點(diǎn)點(diǎn)頭：“你難道不知道？這呂家給不少窮學(xué)生資助，幫了許多人，眼下呂氏兄弟紡織廠因?yàn)樾∪毡径归]了，誰能不恨小日本？哼，你若再與這小日本走得近，那便是大逆不道了?！?p> 沉默良久，在那兩個關(guān)員以為葉微舟已經(jīng)站到了他們那邊時，葉微舟皺著眉頭，開了口：“讓紡織廠倒閉的是日本的商業(yè)會社，而不是田中涼介。”
停了一下，葉微舟一字一頓道：“不要動這些報單?！?p> 兩個關(guān)員紛紛一愣，看向了她。
也許是因?yàn)榍榫w緣故，葉微舟冷著一張臉，竟然有些駭人。兩個關(guān)員冷哼了一陣，不再折騰田中涼介的報單。
只是臨走之前，葉微舟聽到其中有個關(guān)員對著她低罵了一聲：“賣國賊。”
另一個關(guān)員則道：“我看，叫紡織廠倒閉了的，應(yīng)該是你這樣一心向著小日本的人。”
葉微舟面無表情，只上前收拾好了田中涼介的報單，將被毀壞了的拿走，幫他收拾了一下。她的舉動，都被海關(guān)內(nèi)所有的關(guān)員看在眼中。
到了下班時刻，幾個華員故意撞上葉微舟，她的肩背被撞得酸痛，卻依舊什么話也沒有說。
與葉慎行一同下樓，父女兩個保持著緘默。
葉慎行率先上了車，看向女兒。葉微舟悶悶道：“我想一個人散散心，父親，你先回吧?！?p> 葉慎行自然放心不下。
此時，一輛別克轎車開到后頭停穩(wěn)，響了響喇叭。
后車座的車窗緩緩降下，田中涼介與驗(yàn)估科的日本科長并肩坐著。田中涼介向葉微舟道：“姐夫說，希望能夠請葉小姐吃一頓飯?！?p> 葉微舟正準(zhǔn)備拒絕，一只寬厚的手掌忽然從她的背后攬住了她的肩膀。她感覺自己被帶入了一個溫?zé)岬摹е遒裏煵菹愕膽驯А?p> 攬住她后，低沉而謙遜的嗓音揚(yáng)起，說的竟然是日語：“寺岡先生的邀約，可是很難拒絕的?！?p> 懷抱里的氣味熟悉，這個嗓音也熟悉。葉微舟轉(zhuǎn)過頭，果然正對上鐘岸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