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沂孫詠物詞

　　王沂孫，生卒年不詳，字圣與，又字詠道，號碧山，又號中仙，因家住玉笥山，故又號玉笥山人，南宋會稽（今浙江紹興）人，大約生活在1230年至1291年之間，曾任慶元路（路治今寧波鄞州）學正。

　　王沂孫是南宋末期詞人中特別以詠物詞著稱的一位作者，他的詞傳世者不多，今僅存《花外集》一卷，收詞五十一首，即使加上《絕妙好詞》及《陽春白雪》諸書輯錄之所得，一共也不過只有六十余首而已。其中標題為“詠物”的作品竟有將近四十首之多，這實在是一個極為可觀的數(shù)量。

　　詠物的文學作品，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可以說是淵源甚早，這與中國詩歌的重視感悟研制的傳統(tǒng)有相當密切的關(guān)系。中國詩論是從一開始就將“物”與“心”的互相感應，看作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因素。

　　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專以寫物為主題的作品，最早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時代，荀況和宋玉寫的一些標題為“賦”的作品中。

　　荀、宋二家最早的寫物的“賦”中，顯露了后世詩詞中詠物的作品的兩個特點。一是隱語性質(zhì)，二是鋪陳性質(zhì)。

　　詠物的作品在后世詩歌中的發(fā)展，大約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是建安時代。這一時期的詠物的作品具有兩個特質(zhì)，一是喻托性，二是社交性。第二階段是齊、梁時代。這一時期詠物詩的特色是，風格纖巧浮華。第三階段是初唐時代。陳子昂的出現(xiàn)，使細微靡麗的風氣為之一變，詠物詩進入了重視內(nèi)容的階段。

　　在北宋，對詠物詞的發(fā)展最具影響力的兩位作者，一個是使詞轉(zhuǎn)向詩化的蘇東坡，另一位則是使詞走向思索安排的途徑的周邦彥。

　　在南宋，關(guān)于詠物詞，有兩點應該引起讀者的注意。一是當時詠物詞盛行的社會背景。在南宋，吟詞結(jié)社的風氣既極為盛行，而且偏安已久，士大夫大多養(yǎng)成了奢靡的風氣。二是詠物詞中用典的風氣。屬于社交性質(zhì)的詠物詞作，在作者而言，未必都有什么豐富深厚的感情抒發(fā)，所以在寫作時除了對物態(tài)的刻畫描寫以外，還需要引用一些材料以供鋪陳。于是前人的詩詞和典故，便成為了詠物詞中常用的材料。

　　王沂孫的詠物詞，既有隱語的特質(zhì)，也有鋪陳的特質(zhì)；既有喻托性，也有社交性；既有思索的安排，也有直接的感情抒發(fā)，是把中國詠物之作的傳統(tǒng)中的許多特質(zhì)都做了集中表現(xiàn)。以《天香》為例：

　　孤嶠蟠煙，層濤蛻月，驪宮夜采鉛水。泛遠槎風，夢深薇露，化作斷魂心字。紅磁候火，還乍識、冰環(huán)玉指。一縷縈簾翠影，依稀海天云氣。

　　幾回殢嬌半醉。翦春燈、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飛雪，小窗深閉。荀令如今頓老，總忘卻、樽前舊風味。謾惜馀熏，空篝素被。

　　開篇“孤嶠蟠煙，層濤蛻月，驪宮夜采鉛水”三句，是描寫龍賢鄉(xiāng)采集的地點、時間與經(jīng)過?！肮聧秉c名產(chǎn)地，“蟠煙”寫其上常有云氣罩護。“層濤蛻月”寫采集的時間為海上月夜，“蛻月”描寫月影在層波中閃動，恍如鱗甲的片片蟬蛻退?！绑P宮”是想象中龍的所居之處，“鉛水”指傳說中的龍涎。

　　這三句的描寫，不僅與所詠的物品極為貼切，而且其所用的字如“蟠”字“蛻”字，皆可以使人聯(lián)想到龍蛇的蟠伏與鱗甲的蛻退。出人意外而入人意中，聯(lián)想豐富，意象鮮明，切合物題。至于把“龍涎”稱為“鉛水”，一則可以表示“龍涎”不為純水，含有某種物質(zhì)；再則也暗指其顏色潔白如鉛粉；第三，暗含李賀的《金銅仙人辭漢歌》中，“憶君清淚如鉛水”的詩句，暗寓家國敗亡的傷痛。

　　“泛遠槎風，夢深薇露，化作斷魂心字”三句，寫龍涎已被采去，遠離故土，復經(jīng)煉制，成為心字形狀的篆香。“紅磁候火，還乍識、冰環(huán)玉指。一縷縈簾翠影，依稀海天云氣”數(shù)句，寫龍涎香被焙制及焚爇的情景。

　　下半闕“幾回殢嬌半醉。剪春燈、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飛雪，小窗深閉”數(shù)句，是以表面所寫的人事為焚香的背景的陪襯。

　　上半闕以寫龍涎香為主，僅于“還乍識、冰環(huán)玉指”一句，點出人物。下半闕正寫人物，實際卻是以人物做為焚香的襯托。“殢嬌半醉”寫焚香女子的情態(tài)，“剪春燈，夜寒花碎”寫女子在春夜剪燈時燈花的細碎，女子動作的纖柔，景象的幽微，以此襯出焚香時的環(huán)境氣氛。這一大段以“幾回”二字為領(lǐng)字，點明是寫回憶。

　　“荀令如今頓老，總忘卻、樽前舊風味”，一筆翻轉(zhuǎn)，將前面寫的春夜剪燈的種種溫馨美好的情事，全部掃空，使人頓生無限悲歡今昔的感慨，這正是王沂孫在以思索安排為主的鋪陳中，仍能賦以直接的感性抒發(fā)的又一證明，章法線索極為細密。曰“總忘卻”，是加強往事不堪回首的悲慨而已?！爸櫹р呸梗阵羲乇弧?，為整首詞做了一個極為哀思悵惘的結(jié)尾。

　　這首詞以詠“龍涎香”為主，亡國的哀痛盡在言外。不僅用字工切，意象豐美，結(jié)構(gòu)完密，可以作為詠物詞的典范。而且在思索安排之中充滿了真切的感性抒發(fā)之情。

　　正如周濟在《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所說的：“詠物最爭托意，隸事處以意貫串，渾化無痕，碧山勝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