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數(shù)位小廝魚貫而入,在每個人身前的案幾上各放了一份筆墨紙張。
按照慣例,女賓席上一般不用備這些東西,除非那位小姐夫人也有興致作詩,便可示意索要一份,會有女使額外送過來。
沈清禾略略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這一邊席位上也有不少女子抬手示意。想了想,她也跟著抬手,要了一份筆墨用具。
而在廳堂中央,則另擺了一副香案。在那柱香正式點燃之前,在場眾人尚有片刻思考的時間。
此時知府沈大人又道:“為助各位激發(fā)靈感,這一次我特意請了醉風樓的秦墨姑娘,為諸位撫琴助興。一會兒就有勞秦姑娘了?!?p> 沈清禾這時才看到了秦墨,大約是她身份特殊,被單獨安排在一個席位上,面前則另放了一把古琴。只見她款款起身,對著眾人行了個禮,柔聲道:“能為詩會撫琴助興,乃是秦墨之幸?!?p> 有佳人撫琴伴奏,有懷素的字作為彩頭,眾人更是鉚足了勁要贏這一回。然而,要在一炷香時間里做出一首佳作,這也并非什么易事。有人眉頭緊鎖,也有人似成竹在胸。唯獨坐在她對面的梁元辰,一張冰塊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
隨著一聲悠遠的顫音,琴聲漸起,那柱香也跟著被點燃。
此時已經(jīng)有人動筆開始寫了。一時間,水榭之中除了空靈曼妙的琴聲,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響,便再無旁的聲音。
“喜,怒,哀,樂?!鄙蚯搴淘诩埳蠈懥诉@四個字,一面在腦中回憶過去所讀過的數(shù)百首詩詞。
作詩,她或許不行??杀吃姡衷谛?!更何況能歷經(jīng)千年流傳下來到現(xiàn)代的,那都是詩中經(jīng)典,絕非這些普通學(xué)子可以做得出的。她若拿名家之作來與這些人一較高下,贏得概率極大。雖有作弊的成分,但又有誰會知道呢?
更何況,那可是懷素的字啊!她如今最缺的不是面子,而是銀子。若能得了這副字帖,她便有更充足的資金能做其他想做之事了。
略做思考之后,沈清禾也凝神提筆,開始作答。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原是明朝文人楊慎所做的一首詞。沈清禾之所以會想到這首,完全是因為一部她小時候陪著爺爺看的經(jīng)典電視劇三國演義,這首《滾滾長江東逝水》正是電視劇的主題曲。那也是她的爺爺生前最愛的一首歌,詞曲早已深深刻入她的腦海。
詩中上半段寫的是英雄遲暮,壯志未酬,后半段卻又轉(zhuǎn)為大徹大悟,超然灑脫,正應(yīng)了今日的詩題“悲”與“喜”。就如同詩中最后那句所言,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再沉痛的往事似乎都可以漸漸被時間淡忘。不如痛痛快快活在當下!
陸陸續(xù)續(xù)已有人寫完詩作,沈清禾這時候也已經(jīng)寫完停筆,本以為只要將作品呈交上去即可,看了半天卻不見有人動作,一時覺得納悶。
坐在她身前的許夫人正巧回過頭來,見她也做了首詩,頓時好奇:“夫人也作詩了?可否讓我瞧瞧?”
沈清禾下意識伸手一擋,臉上有些赧然:“我的字不佳。許夫人還是別看了?!?p> “詩會比的是詩,又不是字。夫人就不要謙虛了,我素來敬佩有才的女子,保證絕不會笑話夫人就是。”
見對方如此執(zhí)拗,沈清禾只得將作品遞給她。
起初許夫人乍一看她的字,臉上表情一僵,硬著頭皮再仔細往下看,神色頓時變了。“這詩……”
“時間到!”一名小廝高聲唱到,眾人紛紛停筆。
這時候知府沈大人站了起來:“想必各位都有了佳作,那就請諸位不必拘謹,將各自的詩作念出來吧。”
還要念出來?這讓沈清禾犯了難,倒不是她畏懼什么,純粹是不想太引人注目罷了。
“那就我先來吧。”第一個站起來的是一名臉盤寬闊的男子,咳嗽兩聲,便自信地念到,“金榜題名后,衣錦還故鄉(xiāng)。酒醒驚坐起,富貴夢一場?!?p> 一聽此時,沈大人連同座上的諸位名儒都笑了。
空藏大師點點頭,開口道:“雖說詩意直白了些,寫得卻是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好一個富貴夢一場,其中倒頗有些禪意?!?p> 那名男子也笑嘻嘻地道:“小生許知南,自知詩才平平,拋磚引玉,博大家一笑,活躍活躍氣氛罷了。還請沈大人、空藏大師勿要見怪。”
“既然是詩會,本就是讓諸位恣意縱情,心中如何想便如何寫。哪里會怪罪!”沈大人笑著擺手讓那人坐下:“你先坐下吧??纯聪乱晃挥质钦l?”
接著,陸陸續(xù)續(xù)有人站起來。沈清禾心不在焉地聽著,多是平淡之作,談不上什么出彩之處。偶有幾句佳作,但和她從前讀過的那些大家經(jīng)典相比,仍是遜色了許多。
大概聽了七八首歪詩之后,那位曾當街挑釁說要與梁元辰一較高低的趙念站了起來,只見他一臉信心滿滿,先對著主位行了個禮,才開口道:“小生趙念,所做懷古一首。春風生梓澤,遲景映花林。欲問當時事,因傷此日心。繁華人已歿,桃李意何深。澗咽歌聲在,云歸蓋影沈。地形同萬古,笑價失千金。遺跡應(yīng)無限,芳菲不可尋?!?p> 此詩一出,在座之人頓時叫好。沈清禾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覺得詩還算不錯,但是詩情卻十分平淡,或喜或悲,皆無特別動人之處。
“不愧是邱老先生的門生,果然與眾不同。”沈大人聽罷點頭贊嘆。
然而邱若甫似乎并不十分滿意自家弟子的作品,開口直言道:“你這詩,前幾句都平淡了些,獨獨最后那句還有可圈可點之處。你先坐下,再聽聽別人的詩作吧。”
趙念顯然沒有料到自己的精心之作會遭到這樣的評價,一時心有不甘,卻礙于師尊在上,又不好造次,只得憤憤地應(yīng)了一聲是。
詩會過半,卻尚無什么佳作出現(xiàn)。沈大人又巡視了一圈,最后將目光落在了去年的魁首梁元辰身上,正欲點名聽一聽他的詩作,冷不丁聽見女賓席位上有人開口。
“沈大人,我這里也有一首詩作,不知道能不能念一念?”
頓時,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沈清禾面前的許夫人身上,她此時已經(jīng)站起身,手里捧著的正是沈清禾做的那首滾滾長江東逝水。沈清禾反應(yīng)過來她意欲何為,自己雖有心阻止,卻也已經(jīng)晚了。
沈大人雖頗為意外,倒也覺得有趣,難得詩會上有女賓作詩,微笑著點頭鼓勵道:“這位夫人既然有佳作,自然是可以念出來聽一聽?!?p> 這個許夫人說話做事向來以直率著稱,卻從未聽過她有什么詩才。是以女賓席這一邊的夫人小姐們都十分好奇,紛紛豎起耳朵聽。就連男賓席的眾人也都饒有興味,雖不期待一個女子能做出什么佳作,多半也是好奇者居多。
許夫人輕咳了兩聲:“那就請諸位聽好了?!备_口誦讀的第一句,便將所有人給震懾住。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待她念罷,偌大的水榭里,一時間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