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施成川來到了一處感覺陌生卻又熟悉的地方,一個大曬場,頭頂是火辣辣的太陽,他抬頭看,卻被刺眼的光芒擋了回來。曬場里烏泱泱的有一堆人嚷嚷著什么東西,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臉,聽不清他們說的話,只聽得馬兒的嘶鳴還有噗騰噗騰拖動什么東西的聲音。過了許久烏泱泱的人散了,去了哪里不清楚,馬兒也嘶鳴著順著山坡跑了,曬場里只有他和眼前一個男人。這男人是誰呢,看不清,只能看到滿身的血漬,突然那人站了起來,雙眼直勾勾盯著自己,一只胳膊以扭曲的姿勢外翻著,另一只胳膊一甩一甩耷拉在身側(cè),身上穿著一件爬滿灰黃色的補釘?shù)暮谏植家路?。血漬混著黃土浸透了補釘,被這日頭曬干了變成了青褐色,斑斑駁駁貼在臉上、胸前、大腿、后背,到處都是。蒼蠅如奔騰的馬群一般成群結(jié)隊地嗡嗡撲來,撲到男人的臉上、身上、大腿、后背,瞬間的功夫男人不再是男人,只是一團蒼蠅,施成川看著那蒼蠅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不知何緣由,只是哭,撕心裂肺的哭。哭著哭著他便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曬場里了,而是在自己家的窯洞門口,炕上躺著母親,一動不動,他走過去,母親慢慢睜開了眼,只是不說話。他熬了小米湯,拿了小調(diào)羹,拿調(diào)羹把兒上的凹槽一點一點地喂母親喝完了米湯,然后把母親扶起來靠著墻壁讓她坐一會兒。母親還是不說話,只是睜著眼,靠在墻上也是綿軟的,塌著肩膀耷拉著腦袋,他知道母親這是有活下去的希望了,只要有活下去的希望就是好的。只是這樣想著,眼淚又啪嗒啪嗒地從眼眶滑出來,他看著炕上靠著墻坐著的母親,像極了一個沒有裝滿的蕎麥皮枕頭,軟軟地只是靠在墻上,毫無生氣。
“咩…咩…”
“走,快走,帶你們?nèi)コ圆萘??!?p> 一陣嘈雜的聲音把施成川從夢里扯了出來,他下意識地地抹了一把臉,沒有眼淚,只是覺得胸口悶悶地疼,藍兒已經(jīng)起床準備去放羊了,自己今日反倒是醒得晚了些。施成川按了按胸口,咳了兩聲,不再去想夢里那些事,活兒得干,日子還是得過,誰不是呢。
農(nóng)忙的時節(jié),這日子說快也快,說慢也慢,總之已經(jīng)是到了麥子飽完了面一穗一穗開始鍍上金黃的時候了,這樣的麥子最容易坑莊稼人了,怎么個坑法呢,你前一日看著麥田還是青綠摻著金黃,第二日便有可能是大片大片的金黃點綴的一點兒接近枯黃的綠了。至于這一夜之間發(fā)生了什么,誰知道呢,或是被雨淋了,原本的綠了便被淋了去,或是被太陽曬了,曬褪色了,總之莊稼挑的就是時節(jié),你要是敢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偷個懶,那能收獲的便只能是已經(jīng)熟透了掉在田地里的麥粒了吧。
自然莊稼人也有莊稼人的機靈,所有的麥子不會一起變黃,誰家的先黃就趕著誰家的先收,幫工便顯得重要起來,今日你家的麥穗都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要回家了,那便齊刷刷地趕往你家的麥田,明日他家的麥子又被日頭刷上了黃漆,那便趕向他家的麥地。主人家拿出提前用糧食從走村串鄉(xiāng)的小商販那里換來的大西瓜,準備好一沓粘了胡麻油烙得金黃金黃的油香饃,帶到田間地頭,拿衣服一裹放在某個固定的位置。一大塊的麥田你一邊我一邊,大家排成一排齊刷刷地掃蕩過去,那些原本長在地里頭沙沙沙打著架麥穗就全部一簇一簇躺在田地里,然后被捆成一件一件的麥捆。到了歇息干糧的時間,主人家吆喝一聲,大家陸陸續(xù)續(xù)停了連續(xù)翻動的收割機式雙手,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再拍拍手,當然也免不了“咳咳咔咔”幾聲吐兩口嗆著泥的痰出來,然后邁著外八字、內(nèi)八字各種讓自己最放松的走路姿勢挪向那包裹好的干糧。
一群人,男人女人,不分陣營,圍著干糧做成一圈,一手抓只油香饃,一手抓一塊西瓜,一口西瓜一口饃,也不管自己的手是粘著草汁兒還是貼著泥斑。
“哎呀,我這才看到我這手這么臟就直接開吃了?!?p> “自己的手自己的嘴嘛,哈哈哈。”
“就是就是,不干不凈,吃了沒病,他大姨你也不用那么講究?!?p> “對對對,咱們就不管這個了,你看我的手也這樣,哈哈哈,快吃快吃,管夠。”
“三嫂子,你再吃牙西瓜呀,怎么這就擦嘴了呢?”
“不吃了不吃了,早上吃得也飽,這就差不多了,我去吹吹風。你們快吃,快吃,吃完了再使把勁我們今天就能把它整完?!?p> “吃飽了才有力氣干,快吃啊,五哥,你這啥情況?”
“不吃了,已經(jīng)脹得不行了,抽支煙,嘿嘿?!?p> 一陣餐食過后男人們再抽一支煙,女人們把西瓜皮收拾到一堆好讓主人家?guī)Щ厝ノ关i,沒吃完的油香饃繼續(xù)用衣服包起來,也要帶回家去,下頓再吃。短暫的干糧過后,又是一場戰(zhàn)斗,一場莊稼人和麥田的戰(zhàn)斗,一場莊稼人和農(nóng)時的戰(zhàn)斗,也是一場莊稼人心心念念必勝的戰(zhàn)斗。
麥子是主要的收成,順利收完麥子,這一年的收獲也有大半了,剩下的還有洋芋、苞谷之類的其他作物,莊稼人的命脈可就是這些莊稼了。麥子收完了,施成川覺得心里也稍微輕松了一點,今年看這大而飽滿的麥穗,收成應該不低,交了承包糧估計還能余下不少呢。
收割完麥子后的某日,賈家那個遠房表弟就來了,說的還是上次那些話,只是這次更加篤定一些,他說他丈人在炕上躺了幾天以后,就在大家可覺得他可能快要不行的時候沒想到又瞇瞪著眼睛從閻王那里逃了出來,現(xiàn)在雖然還是躺在炕上,但還是該吃吃,該喝喝,看來又可以活一陣子了。他又說如果施成川家人和藍兒都覺得沒問題的話,下次先讓孫家老三過來家里一趟,認認門,也認認人。
晚間吃完飯的時候施成川剛吃完放了筷子,桃桃和武強還有二兒媳婦霜霜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