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發(fā)生了很多事，很多大事，什么大事呢，這得一件件慢慢說來。
施成川第一次覺得自己這個做大的對于孩子們來說已經(jīng)變得不是那么重要了，他們都長大了，成家了，當了父親了，可以隨意頂嘴了，再也不是自己說什么就是什么小孩子了。施成川病了的第二日村支書的兒媳婦敏子她媽來了家里，帶來了政府的新政策。那日施成川燒得厲害，迷迷糊糊的只聽得她跟秦玉珍和張霞解釋著什么。
“哈哈哈哈，應(yīng)該就是這個意思，我二大他現(xiàn)在這燒得也嚴重，等他好了可以再問問敏子他爸，我就是來送個政策本子?！?p> “成吧，這現(xiàn)在其實意思就是說不交糧了，就交錢了?！?p> “唔，我也看不懂這些字，敏子他爸就是這么說的，說是現(xiàn)在你就是把糧拉到政府門口人家都不收，你要換成錢。哈哈哈”
“成，知道了，我大病好了我們再弄弄明白。張嫂子你吃口饃吧。”
“不用了，不用了，你看看你這肚子現(xiàn)在也不方便，就不要折騰了。生幾月的呀？”
“7、8月的。嘿嘿”
“哈哈哈，看這肚子，肚子尖尖的這種多半是男娃娃，我這有經(jīng)驗嘞，我們家敏子當時我肚子就不尖，結(jié)果到第二個胖虎的時候那肚子就是你這樣的。相信我?！?p> “是嗎？哈哈，那就好，那我就相信嫂子了。不過女娃也好，國家提倡生男生女都一樣嘛。”
“咦，你說得對，都差不多，不過老人們倒是說，男娃兒心實誠，女娃兒總是要嫁人的?！?p> “嘿嘿。也是。嫂子你到炕上坐吧，別站著了?！?p> “不了，不了。我這就回去了，還有幾家子沒送呢，我就先走了。好好注意著你的肚子啊，這個可不能閃失?！?p> “成，嫂子，有時間了就下來說說話！”
“成，你快進屋吧，別吹風(fēng)了?！?p> 施成川聽著吵吵鬧鬧的聲音慢慢變小了，再到變沒了，他再一次昏睡過去，這一睡，一下子又回到了那個餓著肚子的年頭。他看見老隊長背著手嘴里念叨著“二進這娃厲害，把他媽救活了，用半袋小米把他媽養(yǎng)活了……”，一邊念叨著一邊走遠了，一直到再也看不見。一轉(zhuǎn)眼他又看到了妻子秦玉珍，那個時候的秦玉珍還很年輕，只是長得不算好看。他看到深秋時節(jié)的秦玉珍，身上還掛著那件單薄的舊衣服，滿是補釘，她半跪在窯洞側(cè)面的炕洞門口，點了一把柴火準備燒炕。
她剛點燃一把枯草準備塞到炕洞里用它來引燃別的柴火，誰知一陣風(fēng)刮過來，剛才還在歪歪斜斜跳躍的小火苗噗呲一下變成了青煙，她著急了，鼓足了勁往那青煙上吹著氣，好像吹著就能突然燃燒起來一樣。母親拄著她的拐棍從窯洞走出來，小碎步急切地跨到妻子旁邊，一拐棍捅在她的腰上，她晃了一下，沒說話，繼續(xù)吹。她這性子也的確是能綿軟。
“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兒子就娶了你這么一個，一個長得又丑還腦子有問題的女人，你看看你這個樣子，一個炕都燒不暖和，你還能干啥？你是不是想凍死我？是不是我罵了你幾句你就在這里演戲？故意不給我燒好炕，好盼著我早死了是吧。我跟你說，我命硬，死不了，你就別盼著了。還不好好燒，說不定你死了我都不會死?！?p> “家里有這么個掃興玩意真的倒霉，看見就煩，什么事都干不好……”母親拄著拐棍又罵罵咧咧的進了屋。隨即施成川又看到了自己，和母親一樣，氣沖沖地跑到半跪在炕洞門口吹著火的秦玉珍旁邊，在她身上踹了一腳。這一次她不只是晃一下，而是被踹倒了，頓了一會兒，她又爬起來，拿了一枝細一些的木棍去了廚房。
“秦玉珍你還真是沒用，你燒個炕都燒不好，把你娶回家就是讓你虐待我媽的嗎？你說說她都這么大年紀了，炕要是不熱一點，有個頭疼感冒的你治啊，看看你那個樣子，我媽說得對，你真是能干成個啥？”施成川站在旁邊看著那個還算年輕的自己正在“教訓(xùn)”妻子。母親進了門就再也沒有出來，不過倒是跑出來一群黑啾啾的小孩子，他認得出來，稍微高一點的是他的老大大根，他身上那件衣服是母親用她的舊衣服改小了的，還算新一些。只穿了一件破上衣，沒穿褲子的是老二，二根，這些孩子里就他最調(diào)皮了，母親又不喜歡他，他也總是惹得母親生氣。還有三根和四根，藍兒和青青，還有栓柱……這個夢很長，夢里他總是在流淚，他看到二根趴在窗戶上看著母親吃完了一整個白雞蛋，然后狠狠地吞了一口口水以后開始罵母親；他看到四根光著身子從那口土窖的窖口垂下去，揚言要跳進去；他看到三根生著病拉肚子拉得厲害，走到哪兒哪就是一攤黃褐色，也是那一年他才知道那不叫瘟疫，叫“痢疾”；他還看到秦玉珍剛生完青青兩三天就開始下地干活，有時候她衣服上會粘了紅紅的血漬，他會罵她，罵她不檢點，罵她邋遢，總之什么難聽的話都說。
這些就像一幅幅畫兒一樣，他都看得到，此刻他又站在一片四下無人的荒漠上，偶爾看到這些，偶爾又看不到，他流著淚，流淚因為什么，不知道，或許是太熱吧。施成川覺得渾身都很熱，熱得難受，像要爆炸一般，很熱又很渴，于是他掙扎著要去找水喝，越掙扎越口渴。
“咦，大根他大，你醒來了哇？要不要吃點什么？吃一口飯可能就會舒服點了?！?p> “嗯？”
“你想吃點啥？要不我去做？醒了沒？我看著是醒了？”
秦玉珍一直在旁邊絮絮叨叨地問他想吃點啥，他迷迷糊糊覺得很煩，他想說啥都不吃，就想喝水，可是怎么也說不出口。
“他大，想吃點啥？吃點帶湯的吧？”
“要不我直接給你燒點疙瘩湯？”
“還是想吃點別的什么？”
“不…吃…”施成川終于清醒了一些。
“不吃怕是不行吧，吃一點會好得快一點?！?p> “喝口水吧，先?！?p> “成，我去給你倒水，喝了水可能就想吃了?！鼻赜裾湔f著話就起身去倒水了。
施成川又閉上眼，瞇一會兒，他需要再清醒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