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過后天氣一點一點回暖,沒有雪的日子陽光無比暖和,偶有出來活動活動曬曬太陽的人互相打個照面,問候兩句。
“年過得好哇?”
“好么,這個年可真叫過得舒心?!?p> “就是就是”
打完招呼,各自沉默,各自曬各自的太陽,獨享冬日陽光獨有的善意。更加親近些的人,便會湊到一起多說兩句家常,男人們互相遞上支煙,聊一聊來年的耕作安排,或者沉默地抽煙。女人們打著織了一半的毛衣或者做了一半的鞋子,湊到一起,找著誰家屋子一面灰突突的土墻后面一坐。那些個整齊的墻面都被用紅漆刷上了大大的宣傳標語——“生男生女都一樣”“只生一個好”。字是什么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面墻的陽光正好,暖和又不晃眼睛,她們一坐就是一下午,手指飛快地翻轉著干著針線活兒,嘴也不閑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兒。
藍兒生了姑娘的事就是在這樣的暖陽中被親戚朋友談論起的,跟著暖暖的陽光一起灑到鄉(xiāng)鄰們的耳朵里。
無非就是兩種觀點,時代變了,有人覺得男孩兒女孩兒都一樣,有人覺得男孩兒心實、穩(wěn)重、能扛大事、靠得住,不過不論哪種說法,大家最后都統(tǒng)一一種想法,那就是,孩子嘛,怎么可能只生一個,想辦法再生嘛,總還是有生男孩兒的希望,于是便心滿意足地結束了“辯論”。
再過些時日,陽光變得越來越足,雪花越來越少見,于是大地知道了,大地上的人兒也知道了,春天要來了,春天已經(jīng)慢慢來了。坐在墻根打毛衣曬太陽已經(jīng)是不合時宜的事情了,該是趁著陽光開始一整年的忙碌的時候了。
粘著白云的天空一如既往地湛藍,藍天下面,那些山連著山的地方從嫩綠到青綠,再從青綠到金黃,又被皚皚白雪遮住斑斑駁駁的枯黃,于是又一個春秋就這樣的過去了。草芽兒綠滿山坡的時候,羊兒們便要褪去裹了一個季節(jié)的厚重冬裝,一顆一顆如豆子般撒滿山坡。它們個個身上都掛著些黏滿了冬季陳漬的毛氈,一塊一塊地被里面新生的雪白絨毛頂了下來。有時候陳毛黏在新毛上面遲遲不肯離開,披掛在身上,倒是像極了一件未完全脫掉的外衣,風一吹,忽扇忽扇的。農(nóng)家男人在田里忙活著一整年的吃食,天兒熱起來時便褪去了外套披掛在身上,風一吹,忽扇忽扇的。一時間竟有些分不清那些滿山的“豆子”里哪些是羊兒,哪些是人兒了。再過些時日,綠草長得更加繁茂,再摻雜些別的什么叫不上名字的植物,那些眼饞的綠植們呦,大概是想摘一片云來做妝點吧。于是披掛在羊兒身上的“外衣”被他們劃破了、撕碎了、最后再擄了去,一片一片地掛在山坡上,隨著微風飄飄揚揚。
“爺爺,爺爺,你什么時候休息啊,帶我去買糖吧,我要吃糖?!?p> “忙著呢,吃什么糖,吃糖去問你媽。”
“爺爺,我就要吃糖,我就要讓爺爺帶我去買糖。”
“爺爺正在耕地呢,現(xiàn)在不能去買糖,中午再說?!?p> “我不,我就要現(xiàn)在吃糖,我要吃糖,你昨天晚上說了今天給我糖吃的?!?p> “你這個孩子怎么這么不聽話,沒看見爺爺在忙嗎?我現(xiàn)在怎么帶你去買糖,找你媽去給你買?!?p> “嗚……嗚嗚……我不管,你說帶我買糖的,嗚嗚嗚……”孩子哭著嚷著躺在田地里頭翻騰打滾,弄得滿身都是泥土。
施成川看著他實在沒轍了,自己的孫子孫女中就屬立國最淘氣了,家里他最小,又只能生一個孩子,四根他們兩口子可著勁兒地慣著孩子。他自己以前也并不跟小孫子親,除了東子,果果、桃桃、武強他們幾個自己抱都沒抱過,跟自己也疏遠,倒是立國,天天纏著天天鬧騰,也不知道是隨了誰的性子。許是慢慢老了的緣故,看到孩子總是能想起以前那些日子來,孩子們還沒長大時也這般鬧,那個時候除了覺得煩就是煩,現(xiàn)在老了老了自己也變得喜歡孩子了。如今立國三四歲的年紀正是鬧人的時候,攪得家里上上下下不得安寧,天天哭哭嚷嚷,沒想到昨天晚上隨口一說,他還能記到今天。
“大根他媽?大根他媽?”施成川看著立國哭得兇,就停著犁頭,朝家里大門的方向喊秦玉珍。
“咋了?”
“你把立國抱回去,在這里擋著我耕地。立國他媽呢?”
“去了桃桃家,說是借什么東西?!?p> “那你抱回去吧,抱回去?!?p> “我不,嗚嗚嗚……我不去,我要吃糖。我不要奶奶,爺爺太討厭了,我不要奶奶,我要吃糖?!?p> “讓你奶奶帶你去買。”
“奶奶帶我去買糖嗎?好。我跟我奶奶去買糖了,不跟爺爺了,哼?!?p> “看,你奶奶來接你了,跟你奶奶去,然他在抽屜里那2毛錢,帶你去你張舅爺家買糖?!?p> 施成川看著立國一下子蹦起來,兩條小短腿一扭一扭地往他奶奶的方向撲過去,剛才粘在身上的泥土還是那樣一塊一塊黏在身上。
“立國,慢點跑,慢點跑,別絆倒了?!?p> “奶奶,奶奶,我來了,我們?nèi)ベI糖了。”
這孩子可真是趕上了好時代啊,施成川心里想著。
他很是喜愛立國,同時又想著東子和桃桃他們幾個,他們幾個也都慢慢長大了,去念書了,想是不會像立國這樣再黏著爺爺奶奶了,想想還有點可惜。不過也好,就算他們黏著自己,自己這個爺爺也沒什么東西是可以給孩子的,拿什么寵著孩子呢。
這兩三年,日子過得忙忙碌碌也平平庸庸,生活倒也還說得過去,施成川喜歡這樣的日子,他覺得自己的后半輩子或許就這樣過了,想想也是一種幸福。只是施成川想要的這種幸福似乎也就只維持了這兩三年,這一年收了麥子以后施有信就回了家,自從施有信回了家,這一切的平靜又再一次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