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叔利離開家太多年,家里的軟臥暖榻一下子有些不習(xí)慣,睡得很輕,天剛蒙蒙亮就醒了。
從房間出來時,剛好撞見何令珍提著鳥籠從后院過來,肩上背著書包要出門。
“這么早背著書包去哪兒?不是明天才去學(xué)堂嗎?”
胭脂精神抖擻的在鳥籠里飛上飛下,喳喳叫喚著,像是唱歌一般,聲音很歡快。
何令珍小跑著過來打招呼,喚了聲‘姑姑’,回答道,“我去跨院給小豆芽講書?!?p> “小豆芽是誰?”
“孫大夫收養(yǎng)的孫女,叫吳夢。長得根豆芽菜似的,所以我就叫她小豆芽。姑姑要不要和我一起去?!?p> 何叔利正要答應(yīng),何令珍已經(jīng)率先一步推著她出了二門。
兩人從東南角的小角門進入跨院。
孫大夫出去遛彎了,吳夢早早起床開始做早飯,鼎鍋里煮著菜稀飯,灶上煎著油璇子,香味飄的滿院子都是。
何令珍遠遠就聞到了,小跑著鉆進灶屋,不客氣的拿起一個就送進嘴里,一口下去滿是酥脆。
吳夢接了鳥籠掛到桃樹上,用一枝短樹枝伸進鳥籠逗了逗它,引它撲騰著翅膀嘰嘰歡叫。
“令默,你也在這?!?p> 何叔利在院里石凳上坐下。
何令默在一邊空地上幫忙喂雞,撒了兩把谷子在地上,十幾只雞立馬圍上來競相啄食,雞頭一上一下的收縮著。
“姑姑?!?p> 何令默搓了搓手心的渣滓,拘謹?shù)恼驹谝贿叄袷欠噶隋e等待老師訓(xùn)斥一般。
“坐下吧,吃早飯了嗎?”
何令默搖了搖頭。
令珍正好端著剛煎好的油璇子出來,碗里冒著熱氣,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
“一起吃吧,小豆芽自己煎的,姑姑嘗一嘗?!?p> 何叔利嗔他一眼,笑道,“你倒是一點不客氣,問過主人了嗎?”
“這是小豆芽專門給我們煎的,我每次放假回來都要給她講書,她負責(zé)給我們做早飯?!?p> 說著還看向何令默,何令默人如其名沉默話少,只是點了下頭,輕輕‘嗯’了一聲,算是作證。
吳夢舀了幾碗稀粥出來,動作自然的放到何令默和何令珍面前。
最后一碗雙手捧著舉在半空中,眼神詢問的看向何叔利。
何令珍替她說道,“小豆芽問你要不要和大家一起吃?”
何叔利有些驚訝,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居然不會說話,真是可惜。
但她臉上表情紋絲未動,沒有表現(xiàn)出驚奇和憐憫,從容的回答道,“我大早起來還沒吃呢,謝謝?!?p> 說著接過了吳夢捧在手心的碗。
食不言,寢不語。
幾人安靜的吃著早飯,吳夢不時偷偷看對面的人,對上那束含笑的視線,羞怯的咬住筷子。
吃完飯,吳夢去收拾鍋碗,將孫大夫的溫在鍋里。
何令珍好奇的問道,“姑姑,我爹留學(xué)學(xué)的建筑,你學(xué)的什么?”
“教育。教書育人,傳道、授業(yè)、解惑,人生第一大樂事?!?p> “你是老師!你要是能到我們學(xué)堂教課就好了?!?p> 何令珍驚喜的拔高了聲音,何令默安靜的不發(fā)一言,眼睛里卻閃爍起了憧憬的光彩。
“你們要是在學(xué)習(xí)上遇到困難,可以來問我。我主修的文學(xué),但你們這個年級的其他科目我也是可以輔導(dǎo)的?!?p> “姑姑主修文學(xué),那應(yīng)該很愛看書。三哥也最愛看書,爹帶回來的書都被他看過了?!?p> 突然提到自己,何令默緊張了一下,表情有些促狹。
家里的人都說何令珍遺傳了二爺,是小輩幾個孩子里最聰明最會讀書的,卻很少有人知道何令默比他更愛看書,考試也一直都是第一名。
他像個透明人般總是躲在角落里,完全沒有存在感,總是被忽略。
何叔利溫和的笑著,她的臉上始終帶著令人如沐春風(fēng)的笑容,給人通透、睿智、值得信任的感覺。
“愛看書是好事。我有很多人物傳記和外國小說,但都在朋友家沒帶回來,以后你想看什么書直接和我說,我全都幫你找來。”
何令默臉上暈開一片云彩,不知道是因為羞怯還是激動,聲音微微發(fā)顫。
“謝謝姑姑?!?p> 何叔利沒有多問更沒有多說,對于何令默在家的處境,不追問是對他最大的溫柔。
吳夢拉了拉何令珍的袖子,將自己想說的字條給他看。
何令珍替她道,“姑姑,小豆芽問你的書可不可以也給她看?”
“當然可以。作者創(chuàng)作出作品,就是為了得到更多人的閱讀和喜愛。女孩子也要多讀書,才能明理,有主見,為自己的未來負責(zé)。”
叔利小姐很特別,頭發(fā)特別,衣服特別,說話更特別。
那樣特別的叔利小姐,一直刻在吳夢的心上。
……
二爺站在路邊上,望著佇立在崖壁下的三座孤零零的木樓,目光凄冷的不知在想著什么。
這是他夢想中的木樓,氣派恢宏,卻充滿落寞,像垃圾一樣被人遺棄在這里,沒有人愿意靠近。
二爺兀自發(fā)著呆,連何叔利何時站在身后都不知道。
“就這樣丟在這,不繼續(xù)修了嗎?”
二爺回過神來,看了何叔利一眼,嘴角的笑容凄然又無奈。
“哪兒有那么簡單。”
“又有多難?!”
平心靜氣四個字,卻帶著厚重的力量,似提醒,又似鼓勵,敲的他心頭微微震動。
二爺苦澀的抿唇未語,轉(zhuǎn)移了話題,“回來后有什么打算?準備干什么?”
“自然是當我的老師,學(xué)校已經(jīng)找好了,過段時間就去上課?!?p> 二爺應(yīng)了聲‘嗯’,簡單的一個語氣詞,何叔利卻聽出了羨慕的情緒。
“要走早些走,不要躊躇不絕。你還走得了,我已經(jīng)哪兒都去不了了?!?p> 橙紅的晨曦灑在寬闊的田野上,金燦燦的麥浪輕柔的翻滾著。
已經(jīng)有早忙的農(nóng)人拿著鐮刀下田收割,褲腿上卷,踩著布鞋,露出強壯黝黑的膀子和小腿,胡亂撇開遮住眼睛的蓬亂短發(fā),淳樸的臉上笑意盈盈。
今年是個豐收的好年。
“仲亨,三妹,回家吃早飯了?!?p> 二太太迎著晨曦從遠處走來,懷里抱著孩子,一大一小兩人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柔和。
空氣里還殘留著昨夜的雨氣,濕漉漉的,孩子鼻子發(fā)癢打了個噴嚏,掉出一根黏糊糊的長鼻涕,懸在嘴唇上一晃一晃的。
二爺熟練的掏出手帕給孩子擦鼻涕,將弄臟的手帕折疊一下又揣回褲兜。
這是他的第三個孩子,何家的六少爺何令行,民國二年出生的,已經(jīng)三歲了。
回家后的這幾年,他感覺自己過的迷迷糊糊,死氣沉沉,也只有這個小生命的到來給了他一絲安慰和生氣。
二爺接過孩子往家里走,一家三口的畫面充滿溫馨。
他依舊穿著西裝,只是空空蕩蕩的,不再合身。
嘒嘒小星
二爺被現(xiàn)實磨去了斗志,把自己困住了,哪兒也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