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歷乾興五十七年,臘月二十三,大雪。
北城樓上。
張常侍佝僂著身子,垂頭站在乾興帝身后,輕聲勸道:“陛下,雪下大啦,咱回吧!”
乾興帝嘴上答應著“好”,可是,身子卻紋絲不動,目光一直望向著北方。
張常侍未得到動靜,不確定的抬起眼皮,瞥過去一眼,又很快耷拉下來,沒再開口勸過。
陛下他……太想女兒了!
德音公主,名為望舒,是乾興帝僅有的女兒,也是他最小的孩子,二人差了五十六歲。
乾興帝已是耄耋之年,如今發(fā)白如雪,膚有溝壑,眼窩塌陷如深溝,顴骨更高得如高壩,雖說不復當年風華,但是風骨猶存,不怒自威的氣勢,愈發(fā)渾厚。
“公主……”乾興帝沉吟片刻,而后感慨道:“今年公主又要在北邊過節(jié)了,下回見她,她就是兩個孩子的阿娘了!”乾興帝的聲音中,透出絲絲失落。
想到前幾日收到的書信,不禁憂心:“德音的這一胎,原本臘月初就該生了,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有動靜?”
明白陛下是擔憂公主,于是,張常侍故意湊上前湊趣:“許是公主腹中的小主子,不想臘月過生辰,就想選個正月的呢?”
正月出生?
頭一次聽說這種說法,乾興帝不禁來了興趣。
乾興帝想到了什么,右拳狠狠捶了左手掌心幾下,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
“這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這又是個什么說法,張常侍內(nèi)心疑惑。
“德音在信中說,她夢見一只五彩神鳥,從房門外飛進她的臥房,落在她的膝頭上,然后用頭蹭她的肚子?!?p> “張邕,你說說,這夢是預示什么?”
乾興帝也不等他回答,自己先哈哈大笑:“這就是胎夢!是吉兆!”
“大吉之兆!”
“大吉之兆!”
張常侍不多言,也不掃興,也一個勁兒的說吉祥話。
“恭喜陛下!”
“賀喜陛下!”
北邶。
這里冬季寒冷漫長,臘月里常常飄雪。
剛剛又下一場大雪,不過屋中火龍一直燒著,熏得屋子暖烘烘的,令人并不感覺到冷。
午后,德音公主歇在暖閣,腿上蓋著雪白的羔羊毯,長子今日格外的安靜乖巧。就像此刻,小阿霖撅著屁股趴在榻邊,半張臉都貼在阿娘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等到肚子里又動了,就驚喜地抬起頭,眼睛亮亮地看著他的阿娘,德音公主。
“阿娘,妹妹又動了呢!”小阿霖現(xiàn)在特別的興奮。
小孩子總是天真而執(zhí)著,認定藏在阿娘肚子里的,一定是一個妹妹。
德音公主點點兒子粉嫩的鼻頭,放軟了聲音,不自覺學起兒子的小奶音:“是呀!妹妹在與阿霖打招呼呢!”
“妹妹在說啊,阿兄好!”
“妹妹也好!”
小阿霖煞有其事的,沖著德音公主的肚子作揖。
逗得一屋子的人,忍俊不禁。
德音公主又問:“等妹妹出生了,阿霖會做個好兄長,保護妹妹嗎?”
小阿霖一聽,立刻激動地跳起來保證:“我會!”
“壞人欺負妹妹,我就打壞人!”
小阿霖一邊說還一邊比劃了幾拳,然后,他又坐回阿娘旁邊,小手輕輕地撫摸著阿娘的肚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妹妹要聽阿兄的話,要乖哦!知道嗎,妹妹?”
“我把阿耶送我的小馬給你騎,但是你不乖,我就打你屁股?!毙“⒘匦跣踹哆兜刂v了一堆,講到最后,又湊近阿娘的肚子,悄悄地說:“阿耶打屁股可疼啦,我輕輕地打你,妹妹不要怕哦!”
小阿霖撅著小嘴,“吧唧”一口親在阿娘的肚子上。
肚子里小家伙,似乎是為了回應小阿霖,在德音公主的肚子里,又動了動。
令小阿霖激動的,用小手捂住嘴,一陣“咯咯”的竊笑。
“阿霖又和妹妹聊什么呢?”
韶懷若突然出現(xiàn)在兒子身后,一把將人舉了起來,小阿霖“啊”的一聲叫出來,反應過來后,又捂緊了嘴巴,幽怨地看著自己阿耶。
“妹妹是不是被我嚇哭了?”
小阿霖眼里淚光閃閃,要哭不哭地,令韶懷若哭笑不得,對上德音公主嗔怪的目光,韶懷若面上尷尬,所以急忙補救,安慰傻兒子:“不會!妹妹又不只小老鼠,會這么容易嚇到嗎?”
只是,那語氣實在算不上好。
“好啦,郎君別再逗阿霖了,阿霖要是真哭了,看郎君慌不慌?”德音公主朝小阿霖擺擺手:“來,阿霖到阿娘身邊來!”
小阿霖有了阿娘地撐腰,沖韶懷若做了一個鬼臉,就蹬著兩條小短腿,費力地爬上軟榻,鉆進德音公主溫暖的懷抱,環(huán)抱住德音公主的腰。
德音公主拍拍兒子的后背,抬頭看著韶懷若,篤定地說:“阿霖日后一定是個好兄長?!?p> “都是殿下教得好!”
德音公主是一位清雅的美人,鼻梁高挺,鼻翼秀雅,唇似櫻紅,有著一張膚若凝脂的鵝蛋臉,小巧精致,鑲嵌著一雙通透而明亮的雙眸,眨巴眨巴眼睛,睫毛就像一對小翅膀,連蝴蝶都能被欺騙,落在她的睫毛上停歇。
即使是現(xiàn)在,身懷六甲,身體處處浮腫,但仍然耐看得緊,令人見之不忘。
韶懷若又將目光,放在德音公主地肚子上,擔憂與愧疚在面上交疊:“我今日又問過陳府醫(yī),陳府醫(yī)說孩子很健康,只是距離臨盆還要再等等?!?p> 德音公主心里早有準備,聽了這話倒也不緊張,反而還安慰起韶懷若來。
“無妨,總是要講一個瓜熟蒂落的,或許是這個孩子比較依賴母親,所以才遲遲不愿與我分離吧!”
韶懷若挨著德音公主身側(cè)坐下,大手覆上她撫摸兒子的那只小手,夫妻二人四目相對,韶懷若看著為自己繁衍子嗣,又一次忍受懷胎十月之苦的妻子,韶懷若輕嘆了一氣,將人拉進自己的懷里。
“能生還是要早生,讓這一切快些結束吧,殿下太辛苦了!”
他是真的心疼她。
柔和的日光,斜著鋪天蓋地的潑灑窗棱,溢滿半新半舊的窗紙,在兩人身上繾綣纏綿。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