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臉上,有一顆痣,在眼睛下方靜靜地生長。阿娘說那是淚痣,是會給人帶來好運的痣。當時的我懵懵懂懂,只是有點開心的摸摸那顆痣,然后度過了我平淡的童年。
'景華宮似乎極為冷清,來來往往的除了幾個送飯的宮女,便沒什么人了,我唯一熟識的,便是一個偷偷溜到我這來玩的小哥哥,阿時。
阿時雖然和我一樣大,卻比我腦子機靈很多,總是想著法子逗我開心。但我并沒有如他愿,多笑幾次,只是冷冷淡淡地陪著他玩那些千奇百怪的游戲。
景華宮的后面是一片幽深的竹林,陽光都很少光顧這里。只是阿時一臉不在意的樣子拉著我到里面去,帶上幾份從宮殿里偷出來的點心,悠哉悠哉的坐在那里吃。
有的時候,阿時還會捉幾只偶爾路過的小鳥,一臉笑意地看著我。但我卻要搶過他手上的小鳥,然后放走。
我不喜歡景華宮的拘束,不喜歡這片竹林,卻唯獨喜歡阿娘,所以總是纏著阿娘給我講故事。只是阿娘也淡淡的,除了笑著撫摸我的痣以外,就很少說話了。
我只好跟阿時玩,阿時對于這點也是很高興的,雖然我覺得他莫名其妙。
阿時也喜歡我這顆痣,他經(jīng)常凝視著這顆黑色的小花,然后笑著說他喜歡這顆痣,也許這點和阿娘一樣,我總算接受了這個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小哥哥。
我從未問過阿時到底是什么人,就像阿時也從未提及我的身份一樣。
他只是清晨時來看我一眼,然后傍晚時再過來和我講一講宮女給他講的故事,晚霞被黑夜徹底吞噬時,他就又走了。
每當阿時走時,景華宮又恢復(fù)了沉寂。只有我和身體不好的娘了。
阿娘后來才知道阿時的,我與阿時玩耍時被她看見了,沒說什么,只是回到房中,而阿時走了以后,阿娘就像發(fā)瘋了一樣,撕心裂肺地哭著,我想安慰阿娘,但阿娘卻毫不理我。最后阿娘還是平靜了下來,然后淡淡地告訴我不要過多與他來往。阿娘沒有解釋原因,我只是有點難過,而與阿時的來往也少了一點。
可是我長到12歲以后,阿時就再也沒有來看過我了,而身邊本就寥寥無幾的宮女也開始議論紛紛,我偶然聽到,他們說,當朝皇上發(fā)現(xiàn)阿時與我往來,立馬將阿時禁足在宮內(nèi),強制他學(xué)習,直到14歲以后方可出去。
我也是那一瞬間知道,阿時是當朝太子,而我,只是一個不幸被別人玷污的宮女所生的女兒。我和阿時之間,相差甚遠。回房以后,我就靜靜哭了一場,那不算是我第一次哭泣,從小到大,我都不停地哭,因為那樣才能讓我感覺好受一點。
但是那一次,我卻哭得極兇,豆大的眼淚緩緩浸濕我胸前的裙擺、床上簡陋的被子。
娘說,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眼睛像一個金魚那般的鼓著。
我不太清楚我為什么流淚,是為阿時嗎,還是為我可悲的身世哭泣,但不管怎么樣,這點想法是不能給阿娘說的。阿娘不能自責。
但我最終還是沒能料到,阿娘在那一年死了,阿娘死的時候,只有幾個宮人將她尸體送走,簡單立了個碑,于是景華宮又沒有人了。
我也離開了景華宮。
離開景華宮的指令是皇上下的,我蹲跪在皇上面前,微微抬頭看著皇上旁邊的阿時,然后將視線移開了別處,靜靜聽著皇上下旨讓我搬去月華宮,聽著阿時為我抗議——那月華宮,是趙貴妃的住處,阿時怕我去了被人欺負,然后聽著皇上怒罵阿時。
我沒有吭聲,只是聽著他們爭吵,然后跪到腿疼。
我才知道,我不應(yīng)該叫阿時的,應(yīng)該叫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殿下下是吵不過皇上的,阿時并不是太子,所以他們是尊卑有別的,也是不可能逾越的距離,議會最后,四皇子殿下無奈退下,復(fù)雜的看了我一眼,我也平靜地看著他。
他是幫不了我的,他的對不起也只是口頭上的對不起,并不會改變什么,我從頭到尾都知道,所以只能當待宰的羊羔,最后消失在這所吃人的宮殿。
沒人會記得我的。
我又哭了,在月華宮的寢榻。
不過這次,沒人會說我的眼睛像金魚泡了。
趙貴妃是看不起我的,仗自己的權(quán)勢來使喚我做一些骯臟的下活,我沒有反抗,乖乖聽她使喚,以平靜的眼光看著所有的人,趙貴妃見我好欺負,自然是變本加厲,只是我還是得忍的,因為我不是權(quán)貴家族的嫡女,或者庶女,我沒有權(quán),也沒有錢,我只有一個父親了,可是他并不認我,所以我只有忍耐這后宮的規(guī)矩。
永康十二年時,皇上駕崩了,不過這也輪不到四皇子,而是皇上遺囑上的太子——李玉陽來繼承,以前的四皇子被剛上位的太子趕出了宮殿,做了一個封地的王上,阿時就這樣消失在了我的視線。
我長大了許多,趙貴妃命我干的重活壓垮了我原本容顏,我的唇色蒼白了許多,烏黑的頭發(fā)中竟也夾雜了許些白色。
不過僅僅是這樣,我還是可以忍得。只是,我原本以為我可以這么度過一生的,皇上卻忽然下令提我為妃。
我又回到了景華宮,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但皇上并沒有放過我,而是做了其他妃子夢寐以求的事,在某次醉酒后寵幸我,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雖然我知道,所謂的寵幸,不過是侮辱罷了。
因為當初的阿時,是被李玉陽告發(fā)的,當初的阿娘,是被李玉陽毒死的。
后來我隱隱知道,阿時開始意圖謀反,這是阿時在朝中宴會結(jié)束后告訴我的,還讓我少與皇上接觸。
可是我早就已經(jīng)被他玷污了啊,但是我怎么會告訴你呢。
所以我在他焦急的目光下淡淡點頭,然后看著阿時放心里離去。
其實我現(xiàn)在都不明白,我到底喜不喜歡阿時,但是身不由己,光是在這景華宮里,就有我受的了,根本無心思索其他。
不過我也知道,我只是在逃避而已。
永康二十年時,阿時對王朝發(fā)起進攻,一時間,宮里的人慌忙躲逃,只有皇上似沒看見似的,依然天天享樂,以及,寵幸我。
我還是喜歡哭泣,每當李玉陽從我床上離去時,我都會忍不住哭一場,而那朵小小的黑色之花,也并沒有隨著時間的飛逝而消失,它依然生長在我的眼下。
李玉陽自然是對這顆痣極其討厭的,他大概占卜過這顆痣是不祥之花,于是每次少不了一番對這顆痣的謾罵與欺辱。
我忽然在此刻希望,阿時能夠勝利,打敗這個皇上,救我出去。
戰(zhàn)爭大概持續(xù)了一年,由于皇上沒有阻攔,依靠一些郡池的小將是不足以抵擋曾經(jīng)的四皇子的。
只是,一切都轉(zhuǎn)變在阿時攻到王都時。
永康二十一年,皇上忽然發(fā)起了猛烈的進攻,親自率領(lǐng)了千軍萬馬,使阿時的軍隊節(jié)節(jié)退敗。
皇上的態(tài)度也在一夜間對我大轉(zhuǎn)變,我只記得,那天晚上,他極為猙獰地抓著我的下巴,不停地說:“你一定知道他會叛變?!蔽冶蛔У纳郏缓脦е鴿M臉的淚痕,不斷地說:“臣妾不知...”顯然,這樣無力的反抗,冷酷的皇上根本不會信,第二天清晨,他就命人將我掛上了城門,對著阿時的軍隊,指著狼狽的阿時并逼著他投降。
我被一陣陣的寒風吹得心涼,粗糙的麻繩在我手上留下猩紅的痕跡,我俯視著阿時與李玉陽談判,忽然望見他向我看來,是悲傷的神色,我這才意識到,我是真的喜歡阿時,只是,從遇見他的那一個開始,就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阿時最后還是投降了,不甘地臣服在了皇上面前。
為了拯救我。
李玉陽是笑著命人把我放下的,宮人把我推到了阿時的面前,也是同樣的姿勢,跪在了皇上面前,我原本以為皇上會因為阿時的投降放過阿時一命的,只是在我想觸碰阿時的一瞬間,李玉陽還是狠辣的在他脖子上砍了一刀。
我忽然間顫抖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鮮血,染紅了大地,將入秋后漸漸枯黃的樹葉一并染成了張狂的鮮紅。
我睜大了瞳孔,小心地緩緩地觸碰了地上顯眼的紅色,不可置信地望向李玉陽。
他還是笑著的,然后將手伸過來,觸碰到我的臉頰,我聽到他這樣說“玉兒,我終于,擁有你了啊,完完整整的?!?p> 我忽然感覺到了一股力道打掉了李玉陽惡心的手,是阿時,他微微笑著,用手觸摸著我臉上的那顆痣,虛弱的說:“阿玉....我喜歡你....”然后徹底沒了聲息。
我心中的騰起的希望又徹底消失,然后是李玉陽張狂的笑,那笑,似乎是要刺破天地。
我猛地站了起來,用一種難以想象的力量,背起了阿時,一步一步走向了不遠處的河流,然后拉起早已沒聲息的阿時的手,一起跳入了冰冷的湖水。
幽深的湖中,冰涼的水將我包圍。透明的液體是那么朦朧,模糊著視線。
可我,卻清晰地看到阿時那俊美的臉。
阿時一如往日英俊,只是今天,與平時不一樣的蒼白。
他的唇角掛著一絲血跡,像極了白雪中的紅梅。那么妖艷,迫人心神。
我的心被被這一抹紅揪住,疼到窒息。阿時的眼睛虛虛的閉著,那雙干凈透亮的眸瞳,再也不會笑了。
湖很深,我和阿時的手緊緊拉在一起,久久沒有落入湖底。
魚影在眼前飄過,我突然想起這一生,短暫又荒唐。
如果我早點意識到自己的心意,是不是現(xiàn)在就不會死得悲傷;如果我不是那么懦弱,是不是現(xiàn)在還守著清白;如果,我不是那么無能,是不是,阿時就不會倒在我面前……
我漸漸往下沉去,眼淚被湖水壓入眼底。流不出來而酸澀的疼。阿娘,女兒對不起你了。我這一生過得好難受,所以,我來地下陪你吧……
帶上阿時,那個愛笑的少年……
湖面上傳來慌亂的騷動,還有狠狠訓(xùn)斥的聲音。
我勾了勾唇角,露出了第一個最燦爛的笑容:再見了……
我抱住阿時,在水的推動下墜入湖底,永久地閉上了眼睛。